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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东西会使土壤肥沃。”我们穿着汗淋淋的背心并肩坐在台阶上休息,那感觉就像一对真正的劳动者,用卡其布帽给脸扇风。“我们绝对可以把厨房里的废物变成含有丰富有机物质的腐殖质土,来滋养土壤,给植物以营养,没有营养,植物会发育不良,病恹恹的。”
他一定是猜测出了我心里涌起的可怕念头,因为他忙不迭地加上一句安慰性的话:“不要错误地担心,我们将来会通过生长在这里的蔬菜,吃到如今在你眼里也许是令人作呕的垃圾。不会不会!绝对不会!肥料不是脏东西,是隐藏的珠宝——一代又一代的农民本能地意识到这一神秘的真理。托尔斯泰本人在什么地方谈论过不断发生在大地母体中的这种神秘魔力,那种化腐烂物为肥料的奇妙变形,肥料融入到肥沃的土壤中,在那里变成谷物、蔬菜、水果以及田间、花园和果园里的丰富产品。”
当我们把桩固定在菜地四角,小心翼翼地在其周围拉上线绳时,父亲简单准确并有条理地向我解释词语:腐烂物,堆肥,有机肥料,炼金术,变形,农产品,托尔斯泰,神秘。
妈妈出来提醒我们说,再过半个小时就该吃午饭了,此时征服荒地的工程已经结束。我们的新花园从桩子到桩子从线绳到线绳正式落成,四周是后院干枯的土地,但是与周围不同,花园里的土壤是深褐色的,细碎并且耕过。我们的菜地得到很好的锄耙、施肥与播种,划分成三块均等狭长的波形小丘,一块种西红柿,一块种黄瓜,一块种萝卜。我们在每排末尾插一根小棍,棍子上放个空种子口袋作为临时标签,就像在未立墓碑之前在坟头做标签。这样一来,我们眼下,或是至少等到长出蔬菜,就有了几幅彩色花园图画:一幅是鲜亮的火红西红柿,腮上挂着两颗晶莹的露珠;一幅是诱人的深绿色的黄瓜;一幅是一堆刺激食欲的萝卜,玲珑剔透,红、白、绿,亮晶晶的。
施肥播种后,我们轻轻地给隆起的小丘一遍遍浇水,浇水用的临时喷壶是用水瓶子和厨房里的一个滤网做的,本来这个滤网是搁在茶壶上,泡茶时挡住茶叶的。
父亲说:“因此,从现在开始,每天早晚我们都要给菜田浇水,既不能多浇,也不能少浇。我确信你每天早晨起床后都会跑去查看有没有初次发芽的迹象,因为几天后小芽将会抬头把土粒顶到一边,像淘气的小子晃掉头顶上的帽子。拉比说,每棵植物的头上都站着一个天使,拍着它的头顶说:‘长吧!’”
爸爸还说:“现在,请汗流浃背邋里邋遢的阁下拿出干净的内衣、衬衫和裤子,到浴室洗个澡。殿下,记住多用肥皂,尤其是那个地方。不要像平时那样在洗澡时睡着了,因为你谦卑的仆人正在耐心等待轮到自己。”
在浴室里,我脱个精光,接着爬到马桶盖上,透过小窗子向外偷看。还有什么可看的吗?初次发芽?嫩绿的新芽,纵然只有针头那么大?
我向外偷看时,看见父亲在新花园旁边逗留了几分钟,谦逊,卑微,就像一个艺术家站在最新面世的作品旁边那么高兴而倦怠,走路依旧像锤子砸在脚趾上时一瘸一拐,但却像凯旋的英雄那么自豪。
我父亲不知疲倦地说话,总是大量使用格言引语,总是喜欢解释和旁征博引,渴望当场让你领略他的渊博学识。“你是否思考过希伯来语通过声音在词根与词根之间建立某种关联,比如说,根除与撕裂,扔石头与驱散,耕作与正在缺失,种植与挖掘,或土地—红色—人—血—沉默之间的词源学联系?”通常是滔滔不绝讲述典故、词与词的关联、隐含意义以及文字游戏,大量的事实与类比,一个个的解释、反驳、论证,不顾一切地奋力取悦或者引逗在场的人,播撒快乐,甚至不吝装疯卖傻,不顾自己的尊严,只要不出现冷场,哪怕瞬间的冷场。
一个精瘦、精神紧张的人,身穿汗水浸透的背心和卡其布短裤,短裤太肥大,几乎垂到膝盖上。他细瘦的胳膊、腿非常苍白,上覆一层浓密的黑毛。他的样子看上去像一个学《塔木德》的书呆子,突然给人从黑暗的书房里拖了出来,穿上拓荒者们穿的卡其布服装,无情地暴露在正午炫目的湛蓝中。他踌躇满志朝你微笑片刻,仿佛在祈祷,仿佛拉住你的衣袖,恳求你屈尊向他展示一丝慈爱。那双棕色的双眼透过圆边眼镜心不在焉甚至诚惶诚恐地凝视你,仿佛他刚刚想起把什么事情给忘了,谁知道忘记了什么,但肯定是最为重要最为要紧的事情,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该遗忘的事情。
但是已经忘却的事情,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请原谅,也许你碰巧知道我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刻不容缓的事情?你可以善意地提醒我是什么吗?我有那么大胆吗?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隔两三个小时就跑到我们的菜园,耐心地寻找任何发芽迹象。倘若松软的土壤里有些小小的动静就好了。我一遍又一遍地给菜地浇水,直至土壤变成淤泥。每天早晨我从床上一跃而起,穿着睡衣,光着脚丫,跑去查看盼望已久的奇迹是否在夜间发生。几天以后一大清早,我发现萝卜已经率先举起了它们小小的密密层层的潜望镜。
我特别高兴,一遍遍地浇水。接着我竖起了一个稻草人,给它穿上妈妈的一条旧衬裙,头上顶了个空锡罐,我在锡罐上画上嘴巴、胡须和像希特勒一样飘着黑发的前额,还画上了双眼,其中一只眼睛微微觑着,仿佛在眨动,不然就是在取笑他人。
又过了两天,黄瓜芽也破土而出。但是萝卜和黄瓜苗的所见,一定令之感到伤心和恐惧,因为它们改变了主意,变得苍白起来,它们的身体一夜之间下垂,好像陷于深深的沮丧之中,它们的小脑袋垂到了地上,开始枯萎,消瘦,发灰,直到最后变成了可怜的枯草。至于西红柿,甚至从没有发过芽,它们一定了解了院子里的主要情况,讨论该怎么办,决定放弃我们。也许我们的院子什么也长不了,因为它地势低洼,四周都是高墙,处在柏树荫下,不见一丝日光。不然就是我们浇水过多,施肥过多,也可能是我的希特勒稻草人,它不会给鸟儿留下任何印象,却把小小的嫩芽给吓死了。于是,我们想在耶路撒冷创建某个小小的基布兹、有朝一日吃用自己双手劳动换来成果的尝试,宣告结束。
“从这里,”爸爸伤心地说,“可以得出一个严肃而不容忽视的结论。我们肯定有失误之处。因此我们现在确实有责任孜孜不倦坚定不移地努力找出失败的根源和原因。我们是否施肥过多?浇水过多?要么就是截然相反,疏忽了一些基本步骤?一切都已经发生,我们不是农民,也不是农民的儿子,只是业余劳动者,没有经验的追求者,向大地献殷勤,但是尚不熟悉此中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