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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星期三在赫茨尔之家的墙上,或者在食堂外面草坪上支块白布,放映电影。这些电影明确地证明,在宽广的大世界里主要生活的是出自海明威或者克努特·哈姆孙笔下的那些男男女女。从基布兹头戴红色贝雷帽的士兵们所讲的故事中,也出现了这样的画面,这些在周末回家度假的士兵直接参与了赫赫有名的101部队的报复性袭击,强悍、沉默、冷峻的男子汉,身穿伞兵服,光彩照人,肩挎冲锋枪,“身穿普通的衣裳,脚踏沉重的皮靴,流淌着希伯来青年的汗水”。
我几乎在绝望中放弃。要像雷马克或海明威那样写作,你确实得离开这里,投身于真正的大世界,去往男人犹如拳头般强劲有力、女人宛若夜晚般柔情似水的所在,在那里桥梁横跨宽阔的河流,夜晚酒吧灯光摇曳,真正的生活真正开始。人若是缺乏那个世界的体验,得不到半点写短篇小说或长篇小说的临时许可。一个真正作家的生活所在不是这里,而是那里,在那广阔的大世界。直到我出去,住到那样一个真正的世界,才有机会找到东西写。
一个真正的所在,巴黎、马德里、纽约、蒙特卡罗、非洲沙漠或斯堪的纳维亚森林。必要时,也许可以在俄国写乡村小镇,甚至在加利西亚写犹太人村庄。但是,这里,在基布兹,这里有什么呢?鸡圈,牛棚,儿童之家,委员会,轮流值班,小供销社。疲惫不堪的男男女女每天早早起来去干活,争论不休,洗澡,喝茶,在床上看点书,十点钟之前便筋疲力尽进入梦乡。即使在我以前生活的凯里姆亚伯拉罕,也似乎没有什么值得写。除去迟钝的人们终日过着阴郁沉闷捉襟见肘的生活外,还有什么?与胡尔达这里有几分相像。我连“独立战争”都没赶上,我出生太晚,只赶上可怜的点点滴滴,装沙袋,捡空瓶子,从当地内务防御哨所跑到斯洛尼姆斯基房顶上的瞭望哨,传递情报,而后归来。
确实,在基布兹图书馆,我找到两三位雄浑有力的小说家,他们在反映基布兹题材时,设法写出类似海明威的短篇小说,纳坦·沙哈姆、伊戈尔·莫辛松、摩西·沙米尔。但是他们那一代人,偷偷运送移民,走私武器,爆炸英军司令部,抵御阿拉伯武装,他们的故事在我看来笼罩在白兰地、纸烟和火药味混合而成的迷雾中。他们住在特拉维夫,多多少少与真正的世界相联,在那座城市里,有咖啡馆,青年艺术家在那里喝酒,在那座城市里,有卡巴莱歌舞表演,种种丑闻,剧院,以及充满禁锢之爱与无助激情的波西米亚生活。不像耶路撒冷和胡尔达。
谁在胡尔达见过白兰地?谁在这里曾听说过大胆的女人与崇高的爱情?
如果我想像这些作家那样写作,我首先得去伦敦或米兰。但是怎么去呢?基布兹的普通农民不会突然去往伦敦或米兰汲取创作灵感。如果我想拥有去巴黎或罗马的机会,我首先得成为名人,我得像那些作家中的一位成功地写本书。但是为了写这本成功的书,我首先得住到伦敦或纽约。恶性循环。
是舍伍德·安德森使我走出了这一恶性循环,“使我的创作之手得到了自由”。我将永远感激他。
1959年9月,阿姆奥维德出版社出版的流行丛书中,收入由阿哈龙·阿米尔翻译成希伯来文的舍伍德·安德森的《小镇畸人》注。在读这本书之前,我还不知道温士堡的存在,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俄亥俄。或许我朦朦胧胧记得《汤姆·索亚历险记》和《哈克贝里·芬历险记》中有俄亥俄。而后,这部朴实无华的作品出现了,深深震撼了我,几乎整个夏天,我像喝醉酒一般在基布兹的小径上行走,直至凌晨三点半,自言自语,如同害相思病的乡村情郎颤抖不已,又唱又跳,带着敬畏、欢乐与狂喜悲泣——我找到了!
凌晨三点半,我穿上工作服和靴子,跑向拖拉机棚,我们从那里出发到一块叫作曼苏拉的地里,清除棉花地里的杂草,我拿起一把锄头,在一排排棉花苗里快速干到下午,把其他人都甩在后面,仿佛我长出了翅膀,幸福得晕晕乎乎,奔跑,锄草,咆哮,奔跑,锄草,自言自语,向山岭、微风窃窃私语,锄草,发誓,跑,心潮澎湃,泪流满面。
整个《小镇畸人》由一系列的故事与事件构成,故事套故事,故事与故事互为关联,尤其因为这些故事均发生在一个穷困偏僻的乡间小镇。书中尽是无关紧要的小人物:老木匠、一个心不在焉的小伙子、某小店老板和一个年轻的女仆。这些故事互为关联,也是因为人物从一个故事走进另一个故事,一个故事中的中心人物,在另一个故事中再度出现时,则成为次要人物、背景人物。
《小镇畸人》中的故事都围绕日常生活琐事展开,以当地流言蜚语片断或者没有实现的梦想为基础。一个老木工和一个老作家谈论把床升高,而另一个名叫乔治·威拉德的年轻人是当地一家报社初出茅庐的记者,无意间听到了他们的谈话,突发奇想。一位名叫比德尔鲍姆的性情古怪的老人,绰号飞翼比德尔鲍姆。一个身材高大、黝黑的女子由于某种原因嫁给了一个名叫里费博士的男人,但一年后死去。一个名叫阿布纳·格罗夫的男人,小镇上的面包师,以及帕雪瓦尔医生,“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嘴巴下垂,唇上盖着一抹黄色胡髭。他老穿一件肮脏的白背心,口袋里露出许多叫作‘斯都琪’的黑烟卷”,还有其他类似的人物类型,在那个夜晚之前,我认为他们在文学中没有位置,除非作为背景人物,向读者提供顶多半分钟的笑柄与怜悯。这里,在《小镇畸人》中,我认定有损于文学尊严、被拒之文学门外的人与事,占据了中心舞台。舍伍德·安德森笔下的女人并非大胆,她们不是神秘的妖妇。他笔下的男人也不强悍,属于那种笼罩在香烟烟雾与阳刚悲悯中的类型。
因此,舍伍德·安德森的小说把我离开耶路撒冷时就已经抛弃的东西,或者我整个童年时代一直脚踏、但从未劳神弯腰触摸的大地重新带回给我。我父母的困窘生活;修理玩具与娃娃的克洛赫玛尔夫妇家里总是飘着的淡淡的面团味儿与腌鳕鱼味儿;杰尔达老师暗淡阴郁的房子、表皮斑驳的柜子;心存不满的作家扎黑先生以及他深受慢性偏头疼困扰的妻子;杰尔塔·阿布拉姆斯基烟熏火燎的厨房;斯塔施克和玛拉·鲁德尼基养在笼子里的两只鸟,一只老秃鸟和另一只松果鸟;伊莎贝拉·纳哈里埃里满屋子的猫,还有她丈夫杰茨尔,合作社里目瞪口呆的收款员;还有斯塔赫,施罗密特奶奶那条伤心的老狗,圆眼睛里露出哀愁,他们经常用樟脑球给它消毒,狠劲抽打它,消除灰尘,直至某天,她不再需要它,用报纸把它一卷,扔进了垃圾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