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豹(第6/11页)

完工之后,我把修正过的照片交给资深特务。他从头到尾都紧盯着我。

“你知道他们怎么说你吗?”他边说、边朝着灯光举起照片。

“他们怎么说?”

“从一片空白之中发掘一张脸孔不算厉害,把一张脸孔掷回一片空白之中才是本事,这么说来,你还真是某种天才。”

○ ○ ○

修正芭蕾舞者已经过了三星期。我数次试图修正她的手,或是悄悄把照片塞回档案夹,但是麦克辛始终注视着我,警惕的双眼片刻不离,我无法从我们的办公室里拿取喷笔,更糟糕的是,档案已经送回秘密警察的总部。

没有人提起少了一张照片,况且谬误的图像有如洪水般涌入,那张照片可能已被忽视淡忘。但是情况确实不太对劲。人们低头紧盯地面,不敢说话,也不敢张望。有天晚上我在一家餐厅吃饭,我掏出我的笔记簿,素描一个躬身坐在他汤碗前面的老先生,不到两分钟,每一个跟老先生同桌的客人全都静悄悄地离座。这个星期,我两度被楼下的突击检查吵醒;他们选在夜间行动,就像杀人犯通常利用晚上动手。一个个装了谬误图像的纸箱愈叠愈高,几乎快要倾塌,压垮埋头工作的我们。我问麦克辛他听到什么传言。

“据说是破获了一个波兰人的敌后间谍网。”

“我们工作的警觉性真高,令人敬佩。”我说。真是万幸,我不是波兰人,也不认识任何波兰朋友。

“波兰只出口阴谋分子和烟熏香肠。”他使个眼色说。“阴谋分子交给别人处理,但你和我嘛,我们应该料理烟熏香肠。”

“我对任何一种外国香肠都没兴趣。如果我再听你提起波兰肉品,我会跟上级举报你。”

麦克辛的笑容渐渐消退,眼神一沉,好像我伤了他的感情,令我有点讶异。

我们继续工作。过去几星期当中,麦克辛渐渐对喷笔画技产生兴趣,甚至请我解释线条透视。他问我如何把一个特定对象融入背景之中,请我说明相关经验和理论。他居然相当上手,我感到骄傲之余,也有点惊愕。没想到连他这种粗鄙的心灵都会受到启发。

从我们的办公室中,我们可以听到鹤嘴锄答答敲打、重型机械的齿轮嘎嘎前行。工程从不停止。工人们十二小时轮班,日夜不休地挖掘岩床、推运碎石、架高隧道石墙、铺设瓷砖和轨道梁柱。依照这种进度,整个地铁系统会比我们的工作更早完竣。当麦克辛和我休息一下吃午餐,我慢慢晃过漆黑的隧道。每天我都告诉自己走远一点,但在黑暗之中,除了步伐之外,我没有其他丈量距离的工具,远近变得愈来愈不具意义。我怀疑自己能否能看到终点。

当我回到办公室,麦克辛笑容满面。“我终于约到了新金属协会那个蓝眼秘书小妞今晚跟我出去。”他说。“我已经追了她好几个月。”

“我们今天会工作到很晚。”我跟他说。

“但是你说我今晚可以早点下班。”

“事情有了新发展。”

“但是……”

“劳动不会因为眼睛是哪一种颜色的秘书小姐而停歇。”我说。可怜的麦克辛。跟他找茬、看他难过是少数我纵容自己的乐事之一。

晚上十点,我回到地面,周遭一片漆黑,现在已是十二月,如果持续目前这种工作时间,我八成到四月才见得到阳光。

帮我打扫的女工在炉上留了一份晚餐,但我只倒了一杯梅子白兰地,走到客厅,把一张唱片放到唱盘上,瘫坐在长沙发椅椅垫之间的凹陷之处。我从咖啡桌中空的桌脚里取出芭蕾舞者的照片。一只被聚光灯照亮的手,手高高举起,下方是她的舞伴,孤零零地站在舞台上。我抚平卷成一团的照片,拿下眼镜,把眼镜放在旁边的小桌上。家具变得朦朦胧胧,就像水杯中逐渐融化的冰块。我窝在椅垫之间,慢慢啜饮白兰地,听着一个个音符吱吱嘎嘎从留声机流泻而出。我觉得安适,似乎摆脱了视觉的重担。黑管悠悠响起,我想象舞者站在舞台上,形貌完好。我伸出一只手,但看不到手腕的尽头,眼中只见一片虚无飘荡在空中,可能是她,也可能是我。

* *

两年前的那个早晨,离开我弟媳和我侄子之后,我回到办公室上班。

我桌上摆着一副普尤特·札哈洛夫的风景画,在这位十九世纪画家的作品目录之中,这幅风景画说不定最无趣。画中一片空旷的牧野沐浴在午后的日光下,牧野缓缓攀升,升到画布上端三分之一之处。一道白色的石墙斜斜地越过田野。一栋小屋,一口水井,一座延伸到半山腰的香料作物花园,矗立在朦胧的阴影之中。画中看不到半个人影,呈现静止状态,甚至连只迷路的山羊都没有。

这幅油画已在我桌上搁置了一个多月,上级交代把一个格罗兹尼的领导人画入前景之中,我却迟迟没有动手。老实说,我可以提高任何一幅现实派画作的水平,这话不是自吹自擂,而是目前的艺术水平实在太差。但是一幅十九世纪的大师之作,那就完全另当别论。

当我把玩具士兵大小的领导人添加到画中,我帮他画上沃斯卡的脸孔,或说如果沃斯卡上了年纪、变成一个胖嘟嘟的权贵,可能会是什么模样。我这一行顶多只能做到把图像化为回忆、把光线化为暗影,但我抹拭的一笔一画却在我心中重新滋长。我忽然有所顿悟:没错,我是一个修正画家、一个宣传官员、一位苏联公民、一名男子,但撇开这些不谈,那些被我销毁的影像,我代表着他们的来世。

那天早上,沃斯卡仅存的脸孔被一卢布的铜板刮成一片空白。

那天下午,我决定将他画入一切。

起先我确定我会被逮到。在公共场所,我走过一幅幅经过修正的风景画,一颗心怦怦跳,确信人人看得出沃斯克脸孔有如针点般插入背景之中。没有人看出。那就像是我讲给我侄子听的童话故事;他平安无事地藏身在背景之中,那些可能出手伤害他的人全都看不到他。我尽其所能,不停将他画入每一幅图像之中,我画出每个年龄的他,甚至——或说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他。我永远无法补偿我的亏欠,就算把沃斯卡加入画中,我也没办法弥补他被人从生命中除名,但我不断复制我的弟弟、天天再度与他相见、看着他现在的模样和未来的面貌,我画了又画,感觉自己说不定终于成了一位肖像画家,其余的工作也就变得可以忍受。

我的原创性始终不足,画不出可以挂在咖啡厅展示的作品。如今我绘制的迷你沃斯卡却悬挂在各处。

我把札哈洛夫的油画挂在我的办公室,过了几天才拿下来,运回格罗兹尼。我始终不晓得油画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