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罗兹尼观光局(第6/7页)

“部长先生,真高兴您打电话来。”我回答。我还穿着睡衣,即使只是讲电话,我依然感觉衣衫不整,不太得体。

“外国人出局了。他们用钻探权跟俄罗斯石油公司交换几十架苏俄轰炸机。”

我点点头。难怪他们还没派来他们最机灵、最稳重的代表。“这么说来,俄罗斯石油公司打算钻探?”

“没错。情况可能更糟。”他吃力地说。“我干脆被降级成副部长算了。”

“我已经当了好多年副手,其实没有您以为的那么糟。”

“世界一拉屎,一坨坨大便全都落到副手的额头上。”

我可无法否认。“这对观光局有何影响?”

“你还得再带一组人参观,然后你就得另谋新职。俄罗斯石油公司的欧列格·沃洛诺夫即将前来参观。”

我花了一秒钟才想起这人是谁。“全俄国排名十四的有钱人?”

“现在排名十三。”

“恕我冒犯,部长先生,我曾带领人权分子、平面媒体记者等没有权势、没有地位的人参观,哪有资格陪同一位有头有脸的大亨参观?更何况,他干吗要求参观?”

“这正是我的疑问!显然是他太太的点子。那个叫作葛莉娜什么娃的女明星,听说你东拼西凑、搞出一间博物馆。你最近忙些什么?”

“部长先生,这事说来话长。”

“你知道我没兴趣听故事。”

“是的,部长先生。”

“好吧,请你务必为他展示我们车臣著名的待客之道。别忘了请他喝一杯没有煮沸的自来水。我们让这位俄国排名第十三的富豪感染肠胃寄生虫吧!”

“请放心,部长先生,我是豪华轿车的司机。”

“我会摆脱困境,鲁斯兰。别为了我的前途操心。说不定我会到美国看看。我想趁着岁数还轻、身体还硬朗、还有办法亲身体验的时候,到密歇根州的马斯基根瞧瞧。”

* *

过了三星期,欧列格·沃洛诺夫果然来访。他和他的明星太太葛莉娜·伊娃诺娃坐在奔驰轿车后座,他的助理坐在前座,她一头银白的金发,效率奇高,即使没人说话,她也低头记笔记。尽管试了又试,我却始终没办法真心怨恨沃洛诺夫。截至目前,他不太爱说话,心不在焉,不怎么好奇;简而言之,他是个绝佳的观光客。葛莉娜就不一样了,她读过哈桑·戈西罗夫的作品,而且跟我复述一些我不熟悉的历史小常识。亡故官员们的办公室大门在我们的车下嘎嘎作响,她提出一些经过慎思的问题,她没把我当作是个仆役,甚至没把我看成导游,而视我为学者。我随口提到地雷、街童、性侵、凌虐、人人承受的苦难,但是沃洛诺夫和他太太同情地摇摇头。不管我说什么,他们都没有露出假惺惺的模样,也没有做出我希望他们露出的恶人嘴脸。

参访活动的最后一站是我的公寓。我略为犹豫,不敢让一个像他这种大人物进入我这种小规模的博物馆,但是他的太太坚持参观。我们走上楼梯时,沃洛诺夫看看手表,那支手表是塑胶制品,不值一文,在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不会把他看成一个值得憎恶的坏人。

“这是‘格罗兹尼乡土博物馆’仅存的馆藏。”我边开门边说。沃洛诺夫和他的助理在客厅绕来绕去,我瞄了一眼厨房水槽,但我可不想让任何人承受饮用生水的后果,即使对方是个俄国寡头大亨。

沃洛诺夫和葛莉娜走过一个个烧焦的画框,来到一幅风景画之前。“就是这幅?”他问她。她点点头。

“札哈洛夫,是吧?”他问,他边摸衣领、边转向我。“如果我没记错,特列季亚科夫画廊曾经展出他的作品。”

这下我才意识到我把恶魔请进了家门。“博物馆遭到轰炸时,大部分原作付诸一炬。我们把抢救下来的作品送到特列季亚科夫画廊。”

“但是不包括这幅?”

“没错。”

“你把如此珍贵的画作挂在一间公寓的墙上,而且只请了一些街上的小毛头看守,你不觉得这样相当大意吗?”

“那是一幅次选之作。”

“信不信由你,但我太太一直在找这幅画。它对她具有特殊意义。我知道、我知道,我娶了一个多愁善感的女人。”

“我可以请您喝一杯水吗?”

“你可以送给我这幅画。”

我勉强挤出笑声。他也笑笑。我们都笑笑。哈哈!哈哈!大家都在说笑。“这幅画是非卖品。”我说。

他不笑了。“如果我想买呢?”

“我们这里是博物馆。您不能说买就买。特列季亚科夫画廊的总监也不会因为您买得起,所以就把挂在他墙上的艺术品卖给您。”

“你只是副馆长,这里也不是特列季亚科夫画廊。”他端详油画上的点点尘埃、水槽里的成叠碗盘,语气传达出百分之百的怜悯。这下我终于憎恶他。

“请你想想,我在莫斯科的顶楼豪宅有个画廊,温度和湿度都是自动控制,还有一流的保全设施,除了葛莉娜、我自己和几位宾客之外,绝对没有别人看得到这幅画。你肯定知道我非常讲理,是吧?”他朝着窗外点点头,他那三个巨人般的持枪保镖,隐身于他们停在街上的越野休旅车旁;他摆明了是在威胁我。“这幅画值多少钱?”

“这幅画值……”我开口,但我怎么收尾?我怎能把车臣最后一幅札哈洛夫、我家园的最后一幅影像标上价码?我脑中浮现一个数字,心中却猛然一惊。我若因为同一笔交易失去札哈洛夫和娜迪亚,岂不是最糟糕的后果?“拿去吧。”我说。“你们已经拿去其他一切,不差这一幅画。”

沃洛诺夫勃然大怒。“我不是窃贼。跟我说它值多少钱。”

我四下环顾,眼光停驻在那张印在鱼身之上的贴纸,WWJCD?他会怎么做?(译注:WWJCD是“What Would JC Do?”的缩写,“JC”原先代表英国BBC汽车节目的知名主持人“Jeremy Clarkson”,后来引申为姓名缩写为“JC”的公众人物,例如Julia Child、Jackie Chan,或是Jim Carrey。鲁斯兰是金·凯瑞的影迷,也只知道金·凯瑞,因此,对他而言,“What Would JD Do?”的意思是:“金·凯瑞会怎么做?)金·凯瑞会勇敢面对。不管多么棘手,金·凯瑞终究会做出正确的决定。我闭上眼睛。我不想说出这个数字。“十一万五千美金。”

“十一万五千?”

我点点头。

“那大约是三百七十、八十万卢布?我们凑成整数,就说是四百万卢布。”沃洛诺夫拍拍双手,夸张地说。他太太依然紧盯着油画。他转向他那位紧随其后、从头到尾不停记笔记的助理。助理打开一个庞大无比的皮包,掏出八叠用橡皮筋捆扎起来的五千元卢布大钞,一沓沓堆在地上。“我从来不相信银行。”沃洛诺夫说。“这个建议免费,请你收下。幸会了。”他拍拍我的背,交代助理把油画带下楼,走向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