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罗兹尼观光局(第5/7页)

* *

娜迪亚回来了,我们杯中的白茶已经变凉,她依然还没提到圣彼得堡的眼科外科医生。

“跟你说个好消息。”她边说边伸手摸过地板,搜寻她的皮箱。她递给我两个录像带。“这两部是你想要的电影,是吧?”

我看看两个VHS的外壳。很不幸地,两部都是苏俄喜剧片。

“没错,这两部都是我想看的电影。”

“我还担心街上的小贩骗了我呢。”

“娜迪亚,眼科外科医生怎么说?”

她一语不发,沉默的时间足以把一个李子的皮剥得干干净净。

她眉头一沉,缓缓说道:“重建手术不是没有可能。”

我双手拍拍桌面,鼓起全副精神说声恭喜,脊骨却欲振乏力,直不起腰。如果娜迪亚再也不需要我,如果她搬到瑞典、在一个我永远看不到的客厅组装书架,那我该怎么办?这是个好消息,当然是的,娜迪亚却毫无喜悦之色。“怎么了?很多人等着动这种手术吗?”

“我不会动手术。”

“什么?为什么不会?”

“太贵了。”她依然面向桌子对面的空椅,以为我还坐在那里。“手术得花十一万五千元。”

十一万五千卢布。这是一笔大数目,但并非不可能。说不定必须花好多年积存,但是依然可行,就像是前往白俄罗斯度假。我已经开始构思如何从内政部捞钱。她补了一句:“十一万五千美金。”

我一颗心腾空飞跃,直坠肝胆深处。以三十一卢布兑换一美元的汇率,这个金额简直是天文数字。娜迪亚伸手拿皮包,掏出一个信封。

“我欠你的旅费。帮我数一数。”她说。一时之间,她那种信赖任何人的直觉,真是让人生气。盲人不是应该生性多疑吗?我难道不曾警告她、劝她小心、叫她不可以信赖任何人?但她偏偏变得更轻信、更愿意相信人们并非生来就是骗子和奸商,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收藏的录像带里多了一部《幸运先生》。(译注:Gentlemen of Fortune,一九七一年出品的经典喜剧片。)

“小钱,别挂在心上。”我说。

“我要还你钱。”

“如果你想当个烈士,你就走进森林里加入他们。”

“帮我数一数。”她坚持,语调正经、冷静、肃穆。“我攒下的残障补助金剩下一点钱,我不需要同情施舍。”

当然没有所谓的残障补助金。政府当然没有按月寄钱给她,也没有补助她这栋我隔壁的公寓。每月初一我送上门、装在内政部信封里的现金,全都出自我的口袋,每个月的房租也由我支付。

“赶快数一数吧。”她说。我们都知道这真是荒唐。但我在她身边坐下。我们的友情、爱情,或是天知道哪种感情,难不成果真出于情投意合,而不是各取所需?我很清楚这是痴心妄想,漫天大谎,而我扮演我的角色,维系这个错觉。我点数一张张每月初一我将装进内政部信封、递回她手中的钞票,点数之后,我们握手,好像已经达成交易、我们再也不亏欠彼此、没有尚待清还的债务、没有仍未完成的义务。

我躺在床上,手指轻抚她残余的秀发,指尖紧贴她的脸颊,慢慢滑动,试图解读一道道划过她的脸庞、有如点字般的伤疤,好像我们之中、瞎了眼的是我。我一只手顺着她的身体的曲线移动,轻轻滑过她隆起的左乳、微翘的臀骨,一直摸到她那圆润光滑、毫无疤痕、只在黑暗中示人的大腿。她翻身,滚向另一侧。

此时此刻,躺在这张床上,你几乎忘了坠落的飞弹、崩塌的博物馆、远得不能再远的青天、有如冰块般在草间滚动的空心砖。寻获她之时,你手里握着那幅札哈洛夫的油画,她的脸孔被大火烧成两半,牙齿格格打颤。你几乎忘了你是怎么把她的脸颊捧在掌心、试图吹气帮她降温,你也几乎忘了你抱着她之时、她是怎么睁着支离破碎的双眼、搜寻你的踪迹。

你几乎忘了你已经警告她多少次提防恶人,好像他们是非我族类的怪兽,躲在她的门外,随时准备掠夺容易受到伤害的盲人。当她翻身离开你、拉过毯子盖住她的臀部,你几乎忘了自问:“我今天变成了什么怪兽?”

* *

隔天早上,我回到自己的公寓,看到一幅幅留置在地上的油画。阳光照在焦黑之处,呈现出奇特的美感,好像大火并未毁坏这一件件艺术品,反而让它们表达出残酷的现况。我拿起离我最近的一幅画,一位贵族委托画家绘制了这幅全家福,送给儿子当作结婚礼物。油画最上方的三分之一已被焚毁,贵族、贵族夫人、他的长子、新婚夫妻的头颅也被火舌吞噬,但是他们的躯体依然完好,依然身穿煤灰点点的马裤和衬裙,一只腊肠狗蹲在他们脚边,小狗胖嘟嘟,四只短腿几乎碰不到地,这幅油画意欲昭显家道永远兴旺,结果却只有这只腊肠狗完好无缺。

我把油画挂在墙上一根歪曲的铁钉上,退后几步,仔细瞧瞧,在我的职业生涯中,这竟然是我头一次挂上一幅现代画作,想来讶异。我把家具拖到厨房,把其余的油画一幅幅挂满整个客厅,最后剩下那幅经过修复的札哈洛夫。我考虑是否把它摆回衣柜里,让它置身黑暗之中,只供我个人独享,但我心中那股策展人的本能占了上风。我把札哈洛夫挂在墙上那个专属的角落。街童们早已偷走我最后一个招牌,我拿起另一块硬纸板草草书写,钉在门上:格罗兹尼乡土博物馆。

接下来必须解决警卫的问题。我把一张揉成一团的百元卢布大钞丢下楼梯,街童们就像桑札河中的鳟鱼,肚子饿到不可能不咬带饵的鱼钩。角落冒出一只小手,我伸手一抓,拉出一只瘦巴巴的手臂,钓到一个小孩。他疯狂扭动,大咬我的手腕,我拉着他用力摇晃,直到他终于屈服。我说我打算雇他担任博物馆的警卫。

他停止扭动,说不定惊吓过度,那张百元大钞躺在他的掌心,我合起他的手掌,他的指甲状似生锈,他的衬衫跟七拼八凑的煤灰一样单薄。

“强盗偷走了我门上的招牌。”我告诉他。“我每星期付你和你朋友们三百卢布,请你们帮忙看守。”

其后几星期,我带着每一个观光团到馆中参观。一团红十字会的代表。一团外国油商。一位重量级拳王。一位英国记者。只剩下这些了,一幅幅烧焦的油画发出嘶喊。你不能焚烧灰烬!你不能拆毁瓦砾!身为除了街童之外馆中唯一的员工,我拔擢自己,帮自己冠上一个早该冠上的头衔。我不再是副院长。从今天开始,我是“格罗兹尼乡土博物馆”的馆长。

* *

一天早上,新装的电话铃声大作,我接起电话,内政部长说声哈啰,听来郁闷。“我们百分之百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