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3页)
年轻人假装宽厚实则恶毒地笑笑,然后像跟智障儿童说话一样故意放慢语速回答道:“买了,我既没忘记买煤油,也没忘记买矿泉水。罐子已经装进了后备厢。现在,可以的话,我想出去散散步。”他站起来,带着那副令人作呕的笑容走开了。
“干什么,没礼貌的小狗!真想扇你两个耳光!”女人冲着他的背影叫嚷。他没有回头。
“这家子可真够瞧的吧?”波特低声说。
“很有意思。”姬特回答,她还在生气,“你为什么不邀请他们加入我们伟大的苦旅呢?我们需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他们沉默地吃完了水果。
晚餐后姬特回了楼上的房间,波特在空荡荡的旅馆底楼逛了一会儿。写字间里一片昏暗,只有高高挂在天花板上的灯投下暗淡的光晕,大堂里摆着几棵棕榈树,两个身穿黑衣的法国老妇人坐在椅子边缘,低声交头接耳。他在大门口站了几分钟,望着街对面那辆庞大的梅赛德斯旅行车发了会儿呆,然后回到写字间里坐了下来。头顶昏暗的灯光勉强照亮了墙上的旅游海报:神秘的非斯、法国航空、西班牙欢迎您。头顶的格子窗外传来女人严厉的嗓音和厨房里叮叮哐哐的响动,石头墙壁和瓷砖地板放大了这些声音。这间屋子让他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地牢,甚至比其他房间带来的感觉更加强烈。在这一片嘈杂中,电影院的铃声依然清晰可闻,没完没了,着实令人头疼。他走到写字台旁,拿起桌上的吸墨纸,打开抽屉寻找文具,但一无所获。他摇摇墨水瓶,里面的墨水早就干了。厨房里爆发了一阵激烈的争吵。他挠挠手上刚被蚊子咬过的地方,信步离开写字间,沿着走廊穿过大堂走进酒吧。这里的灯光依然昏暗缥缈,但吧台后的酒瓶倒是摆得赏心悦目。他觉得有点儿消化不良——倒不是泛酸,而是隐约知道自己的肠胃早晚会大闹一场,虽然现在只是某个难以捉摸的位置有些不太舒服。肤色黝黑的酒保满怀期待地盯着他,这会儿他是唯一的客人。他点了一杯威士忌,然后坐下来慢慢享受。旅馆里不知何处传来抽水马桶的呜咽。
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点儿,他感觉自己非常清醒。酒吧里的空气憋闷凝滞,周围所有东西似乎都散发着悲伤的气息。“从这间酒吧卖出去第一杯酒的那天起,”他想道,“这个地方经历过多少个幸福的时刻?”如果幸福真的还存在,那也只能是在别处:在俯瞰小巷的幽静房间中,猫儿在明亮的巷子里啃着鱼头;在挂着苇帘的阴暗咖啡馆里,哈希什的烟雾混合着热茶氤氲的薄荷芳香;在码头上,在盐沼边缘的帐篷里(他没有理会脑海中玛妮娅那张沉静的脸庞);在群山背后的撒哈拉深处,在非洲广阔的土地上。但就是不在这里,不在这个充满悲伤的殖民地小房间里。在这里,与欧洲的每次牵绊都不过是对幸福的一次玷污,再次清晰地证明隔离的存在;在这间屋子里,祖国是那么遥不可及。
他坐在酒吧里小口呷着热乎乎的威士忌,听到走廊里传来脚步声。那个年轻的英国人走进房间,径直在一张小桌旁坐了下来,连看都没看波特这边。波特看着他点了一杯利口酒,等到酒保回到吧台后面以后,他走到年轻人的桌旁。“打扰了,先生。”他说,“你会说法语吗?”“是的,是的。”年轻人有些惊讶地回答。“但你也会说英语吧?”波特立即追问。“我会。”对方一边回答,一边放下杯子,紧盯着问话的陌生人。波特觉得他的反应夸张得有些做作。直觉告诉他,这时候最好说两句奉承话。“那么你或许可以给我一些建议。”他继续严肃地说。
年轻人淡淡地笑了笑。“如果你的问题和非洲有关,那我确实有资格说上几句。我已经在这里转悠了五年,真是个迷人的地方。”
“没错,的确很好。”
“你了解这里?”年轻人看起来有些担心,他太想成为唯一的旅人。
“只了解某些区域。”波特安抚他,“我去过北边和西边的不少地方,大约从的黎波里到达喀尔一带。”
“达喀尔是个肮脏的洞窟。”
“但全世界很多地方都是那样。我想问的是兑换货币的事情。你觉得哪个银行最好?我用的是美元。”
英国人笑了。“你真是问对了人。实际上我是澳大利亚人,母亲和我主要花的都是美元。”接下来他向波特全面介绍了非洲北部的法国银行系统。他说话的腔调像那种老派的教授,波特觉得他表达自己的方式装腔作势得令人厌恶。但与此同时,他闪烁不定的眼神却完全抵消了言语和声调的矫揉造作,甚至让人开始怀疑这些话的可信度。波特觉得这位年轻人跟自己说话的方式像是在应付一个疯子,仿佛这场对话的主题正是根据现在的场合精心选定,在有必要的情况下可以无限制地扩展,直到病人最终冷静下来。
波特任由他继续高谈阔论,他的话题已经脱离了银行系统,开始转向个人经历。这片土地多姿多彩,显然,年轻人一直想说的就是这个。波特不置可否,只是不时发出一两声礼貌的赞叹,以便将他的独白伪装成一场对话。他了解到这对母子的主业是写旅行书籍,母亲自己拍摄照片充当书中的插图,来到蒙巴萨以前,他们在印度住了三年,年轻人有位哥哥就是在那里去世的。五年间他们走遍非洲大陆,得过的病能列出一长串,直到现在,他们偶尔仍会为其中某些病痛所折磨。当然,你很难分辨他的话哪些真实可信,哪些需要打折,因为这位年轻人时不时就会冒出这么一句:“当时我在德班担任一家大型进出口公司的经理。”“政府委派我管理三千个祖鲁人。”“我在拉哥斯买了辆军用指挥车,然后开着它一路去了卡萨芒斯。”“在我们去之前,从来没有白人深入过那个区域。”“他们想请我担任探险队的摄影师,但开普敦没有可信的人能帮我打理工作室,当时我们手上有四部电影。”波特开始厌烦年轻人不知分寸的吹嘘,但他还是忍了下来。英国人绘声绘色地描述杜阿拉河里的死尸、塔科拉迪的凶杀案和加奥市场里自我献祭的疯子,他陶醉的神情令人毛骨悚然,但波特却颇为欣赏。最后,讲述者终于往椅背上一靠,示意酒保再来一杯利口酒,然后他说:“啊,是的,非洲真是个好地方。现在我哪儿都不愿意去。”
“那么你的母亲呢?她也有同样的感觉吗?”
“噢,她已经爱上了这里。要是你把她送到某个文明国家,她简直就不知如何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