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石的传说(第3/9页)

每逢我坐在她,或者她父亲的对面时,我浑身的激情便缓缓地汇成一股含羞的火焰,可我又得把它小心地隐藏起来。她的卧室,似乎不像让年轻的爱情骑士成功地跪倒在地上的一个舞台,而恰恰更像为了对一些平静力量进行支配的,并为了让一种严肃的生活在严肃的经历和承受中获取调节和屈从的一个场所。尽管如此,我却发现姑娘宁静的隐居生活后面,蕴藏着一种生气勃勃和感觉敏锐的精神,这种精神只有在谈话的内容深深地吸引住的时候,她才流露出来,有时也在那稍纵即逝的动作和那突然发亮的眸子里流露出来。

我不时在深深思索,这位美丽而严格的姑娘的本质究竟是什么!总的来说,她是感情丰富的,或者是多愁善感的,或者说是实在的,也是玩世不恭的。无论如何,人们从她的外貌所观察到的,决非是她实在的本性。她下判断似乎这样自由,生活上又是这样自作主张,而父亲对她的管教也是非常放纵的。我觉得,由于父亲的直接干预,她那实在的内在本性肯定要被惩罚的,就从恋情来说,起先她就受到了压制,迫使她就范于另外的一种形式。见到他俩呆在一起,当然这是难得的机会,我却认为,对那种也许是无意识的残酷干预应给予同情,从而也使我增添了一种模糊的感受,觉得他们之间怕总有一天要开展一场顽强而誓死的斗争。但是,当我想到这必定是我遭殃之日,我的心头就忐忑不安起来,于是,对这股轻轻的忧虑,我一时很难平复下去。

如果我与蓝帕尔特先生的友谊不能再迈进一步的话,那么同列派歇尔庄院的那位经理戈斯泰夫·倍克尔的交往,发展得就越发令人高兴了。我俩甚至在不久之前经过数小时的攀谈,又兄弟般的痛饮了几杯,对此我不免产生了不少自豪感,哪怕我表兄有坚决反对的表示。倍克尔是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男士,三十二岁左右,是个世故练达、狡猾奸诈的家伙。他却从不侮辱我,对我那些可信的动听话儿,他多半带着讥诈的微笑侧耳聆听,因为我亲眼目睹他用同样的微笑在接待许多受人尊敬的老年人。他能这样随便,是因为他不仅是位独立自主的经理,可能今后也将是本地最大庄园的一位买主,而且从内部来说,他的实力已远远超过了他周围的大多数人。人们公开承认,管他叫聪明得像恶魔那样的家伙,然而,人们也还不至于非常喜欢他。我却暗自在思忖,他感到别人对他退避三舍,因此就与我更加亲密无间了。

当然,他经常把我搞得无所适从。我不时谈及有关生活和人类的内容,他听了不置可否,只是流露出富有表演力的嘲笑,使我难以捉摸;有时,他敢于直接用哲理概念来阐明他那好笑的内在意思。

一天傍晚,我与戈斯泰夫·倍克尔来到“鹰雕”公园共饮啤酒。我们坐在一张桌子边,面前是一片草地,显得寂静无声,也毫无干扰。这是一个干燥而炎热的傍晚,空气里充盈着蒙蒙的黄色尘埃,菩提树散发出醉人的香气,灯光闪烁不停,时隐时现。

“居住在那儿马鞍溪山谷里的大理石切割者,你,你当然是熟悉的了?”我问那位朋友说。

他埋头在装他的烟斗,只是点了点他的脑袋。

“是呀,你说,他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倍克尔笑了笑,把烟斗盒藏在自己的马甲袋里。

“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他接着说道。“所以他老是沉默寡言。他与你有什么相干?”

“没什么,我只是这样想想而已。不过,他总是给人以特别的印象。”

“这是聪明人的一贯态度;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其他没什么?对他的情况你一点不了解?”

“他有一个漂亮的姑娘。”

“不错。我可不喜欢她。他为什么从不到我们中间来走走?”

“他来干什么?”

“啊哈,随便说说嘛;我想,也许他有特别的生活习惯,或者,也就是这样。”

“啊哈,这是不是有些浪漫色彩?呆在幽谷中静静的磨坊中?有大理石?做个沉默的隐士?被人遗忘的愉快生活?抱歉得很,然而,多谈这些有什么用!总之,他是个出色的商人。”

“这你知道的?”

“他非常狡猾。这个男子是赚大钱的。”

说罢,他必须走了。他还有事要干。他付了自己那份酒钱,径自穿过修剪好的草坪,等他的身影在最近一个小丘后消失了好一会儿,还见到一缕烟斗里的烟雾从那儿冉冉升起,原来倍克尔是背风而行的。厩舍里吃饱了的母牛开始慢慢地在哞叫,村子的大街上出现了参加庆祝晚会的第一批人影,我向四下里扫视了一下,只见连绵不断的山头都幻变成一片蓝黛色,天上没有一丝红霞,只有沉沉的暮霭,看来好像第一颗星星随时都会发出它的光明。

与经理这席短暂的谈话,促使我这位自豪的哲学家步子迈得非常轻盈,这是一个如此美丽的夜晚;不过,从我信心十足的意识中,不经意裂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对大理石工厂少女的钟情突然袭上了我的心头,使我意识到,与狂热的恋情几乎是开不了玩笑的。我又喝了好几杯酒,等到星星粲然显露出来,等到小巷里传来了激动的民歌声,我便放弃了自己的胡思乱想,慢腾腾地进入了昏暗不明的田野里,并让自己的泪珠听其自然地潸潸落下。

然而,通过滚落的眼泪,我却看到了躺在仲夏之夜的大地,只见一排排耕地,向地平线缓缓升起,犹如天边高低起伏的巨浪那样,旁边则是一望无垠的林子,似乎在熟睡中喘息,我身后的村落已见不到影子了,只有微弱的灯火闪烁不停,还有轻轻的人语声从远处传来。天宇、耕地、林子和村落,连同品种各殊的草花气息,还有时断时续、隐约可闻的蟋蟀鸣叫,统统糅合在一起,把我暖洋洋地重重包围,使我耳里听到的,依稀是一支美妙、愉快又悲哀的交响乐曲。只有明亮的牢固的星星已缀满在半暗的高空。一种胆怯但热烈的追求,一种渴望不由得在我胸中骚扰不息;我不知道,这是对崭新而陌生的愉快和痛苦的一种向往,还是另一种要求,让我退回到孩提时代的故乡去漫游一番,倚身在父亲旧时的樊篱上,再聆听一下仙逝的父母亲的召唤,和我们已去世狗儿的狂吠,并让我号啕痛哭一场。

我什么都不想,径自来到了林子里,穿过干枯的桠枝和沉闷的黑暗,直到前面豁然开朗和十分明亮的地方,我久久地站立在狭窄的马鞍溪谷参天的林木间,下面便是蓝帕尔特的田庄,还有垒着苍白色的大理石块以及溪水潺潺的不宽的长堤。我羞愧不已,就从横里越过了田野取道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