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世(第6/7页)
我打量着聪德尔,只见他时而大方地走来走去,时而安详冷清地坐在那儿。这期间我也不时地朝玛丽亚那儿望去,她同另外两个姑娘坐在长沙发上,和一个年轻的先生在交谈,这个年轻人则端着一杯葡萄酒坐在一边。这个聚会持续的时间越长,她笑得越欢,对我来说也就越难过,越痛苦。我仿佛觉得,我同一个童话中的孩子来到了一个不干净的地方;而眼下我正在等待她向我发出示意,要求我离开。
这时候,画家聪德尔又走到一边,点燃了一支香烟。他打量着别人,随后又将目光转向长沙发,专注地望着那儿。这时玛丽亚正好抬起了眼睛,我看得正清,只见他片刻间愣住了。然后他微微一笑,而她两眼紧紧地盯着他,神情十分专注。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他眨了眨眼睛,又询问似地抬了一下头,而她则微微点了点头。
这情景使我感到纳闷和不安。这其中的奥秘我一无所知。但愿这只是一种戏谑,是一种偶尔为之的事,一种不由自主的举动。可是我这样想并没有得到自我安慰,因为我分明知道,这两人之间存在着一种默契,尽管他们俩整个晚上没有说过一句话,而且互相之间异乎寻常地保持着一段距离。
在这一瞬间,我的幸福感一下子便烟消云散了,我幼稚的希望也随之破灭了;这时我心中连那么一点纯洁真诚的痛苦也不曾保存下来,尽管我很想承受这种痛苦;我心中有的只是一种羞耻和失望,有的只是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和一种厌恶。如果,我看到玛丽亚同她的喜形于色的未婚夫或者一位求爱者在一起,那么我一定会对那个男子感到忌妒的,但我内心仍还是快活的。可是眼前这位,只是一个诱奸者,一个好色之徒,就在半小时之前他还在用他的脚同那个蓝眼睛的女人勾勾搭搭地调情。
尽管如此,我仍打起精神。事情往往会产生误解,所以我必须给玛丽亚一个机会,让她反驳我这可恶的疑虑。
我朝她走过去,郁郁不乐地注视着她那张满面春风的可爱的脸。然后我问道:“时间很晚了,玛丽亚小姐,请允许我送您回去好吗?”
唉,这时候我第一次看到她身不由己和做作的样子。她脸上原本纯洁的天使般的神色顿时消失了;她的声音也变得含糊不清了。她笑了笑,大声说道:“哦,对不起,我压根儿就没想到回去。会有人来接我的。您想回去了吗?”
我说:“是的,我想走了。再见,玛丽亚小姐。”
我没向任何人道别,也没被任何人挽留。我慢慢地沿着一级级台阶走下去,越过庭院,穿过前屋。我来到外面,心里琢磨起来:现在我该干点什么才是。于是我又折回去,藏在庭院里一辆空车后面。我在那儿等了很长时间,等了差不多有一个小时。后来聪德尔来了,只见他扔掉手中的烟头,扣上外套,然后穿过大门;可是他马上又折了回去,在门口边站住了。
时间过去了五分钟,十分钟;好几次我想走出去喊他,或者唤一条狗来咬住他的喉咙。可是我没有这样做;我仍待在我隐蔽的地方静静地等候着。在这之后过了没多长时间,我便又听到有人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声音,随后门打开了,玛丽亚走了出来,她朝四周环顾了一下便朝大门口走来;她一声没吭地挽住了那个画家的胳膊。他们肩并肩地迅速离去了。我呆呆地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然后我便回去了。
回到家里我躺在床上,可是我怎么也不能平静,于是我又爬了起来,来到天使花园。我在那儿溜达了半夜,然后又回到我的房间里,这才一觉睡到天明。
这天夜里我已作了打算,准备天一亮就外出旅行去。可是,第二天早上我却睡得很晚,于是只好再呆上一天。我收拾好行李,付了账单,以书面形式向朋友作了道别,并且在城里用了餐,随后在咖啡馆里坐了坐。我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我琢磨着,这个下午我该如何打发。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悲哀所在。多年来,我还从没有陷于这种难堪的有失身份的境地,好像我谋害了她似的,对时间感到惧怕和困惑。散步,出游,读书,看画展,听音乐,打桌球,这一切对我都不再有吸引力,我觉得这一切都是愚蠢的,毫无意义和无聊的。如果我来到大街上,便东瞅瞅西望望,怔怔地看那房子、树木、人流、马匹、狗、车,这一切对我来说也是无关紧要的,它们是那样乏味,简直让我深恶痛绝。朋友看见我既不说什么,也不做什么,只有那些同伴或者好奇的人呼唤我时才回过神来。
在我喝上一杯咖啡,以此来打发时间,履行一种义务时,心中便不由产生一个念头:我恨不得杀了自己。我为找到这个解决办法而感到快慰。可是我这种想法是动摇不定的,仿佛它久久地每时每刻都待在我身边似的。我心不在焉地点上一支香烟,把它扔在了一边,要了第二杯也许是第三杯咖啡。我一边喝咖啡一边翻阅一本杂志,最后我又接着溜达。这时我又想起来,我本来打算动身的。我决定明天一定这样做。这股思乡之情突然使我浑身暖和起来;刹那间,那种深恶痛绝的情绪消失了,代之以一种真正的明确的悲哀。我记得,家乡是非常美丽的,那儿从湖水中缓缓而出的山脉呈一片黛绿,风儿吹拂着杨树发出哗哗的声响,海鸥在空中勇敢而又变化无常地飞翔。我似乎觉得,我只有离开这座该死的城市,回家乡的份儿了,这样,邪恶的魅力也随之破灭;我又可看见世界的光明之处,并能理解和热爱它了。
在缓步闲逛之中,我脑子里成了一片空白;在这旧城的巷子里,我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直至我意外地发现我已经站在那个旧书商的店堂前。橱窗里挂着一幅陈列的铜版画,这是一幅十六世纪一位学者的肖像,它四周陈列着许多用兽皮、羊皮以及木片装订的旧书。这不由唤起我业已疲惫的头脑中一系列崭新的、稍纵即逝的想象,我在这些想象中竭力寻找安慰和满足。我没有头绪地想象着研究学问以及僧侣生活,想象着一个安静无奈的、处于台灯的灯光下以及书籍氛围中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温馨;此时此刻,我感到心旷神怡。在我为寻求这点慰藉还想多停留片刻时,两脚却不由自主地迈进了店堂,并且立刻便受到那书商热情友好的接待。他带我登上一道狭窄的螺旋楼梯,来到最上面一层,那儿有好多间堆满书籍的房间。我透过模糊不清的专门用来阅览的眼镜,可怜巴巴地打量着那些各个时期的智者贤人以及诗人作家。这期间,那个沉默寡言的旧书商则站在一边,谦逊地注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