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断的课时(第2/4页)

当然此时此刻,在这单调乏味的晨课上,我早已完成了我的作业,正倾听窗外远处自由世界传来的令人心旷神怡的美妙悦耳的声音:凌空展翅的鸽子翱翔时的噼啪噼啪声;雄鸡引颈高啼的喔喔声;车夫扬鞭催马的鞭击声。显然,坐在这个低矮的教室里无法集中思想。唯独老师那张疲惫而又忧虑的脸上,还带着气度不凡贵族似的神态,闪烁着精神的光芒。我暗暗地注视他,心情复杂,既有同情又有内疚。我随时做好准备,避开老师向我投来的目光。其实,我并没在多想,也未有任何企图,只是用眼睛看着他,想把这张并不漂亮但贵族气十足的脸同我的小人书中的人物形象联系起来。书中有一张六十开外的老脸,干瘪瘪的眼皮,稀疏的睫毛,一绺绺的头发垂下,贴在苍白但有棱有角的额头上。那张黄得发白的脸,骨瘦嶙峋,表情丰富的嘴唇吐字清晰,微笑时露出一种嘲讽的样子。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下巴显得很有力度。那副几十年来一直静静地放在书里无人问津的画像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只有当它被我召唤,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它的时刻才算到来,方显示出它的生气以及内含的现实性,就像我开始摆动眼睛和睫毛那一霎间,这张古老的画像在我面前出现了。我注视着讲台上的他,看着他那个痛苦不堪、不时流露出一闪而过的某种激情的沉思而又有教养的脸,我心中的那副画像已和他融为一体了。原先沉闷的教室已不再那么沉闷;原先乏味的课时已不再那么乏味。多少年过去了,老师已经命归黄泉,或许我是那年头就读中唯一的一个,随着先生的离去也会把他的形象忘个干净。当年一起念书的同学中,没有一个与我结为至交。我记忆中的一个同学,他早已不在人世。另一个在一九一四年的那场战争中丢了性命。第三个同学——他是我最喜欢的——是我们几个人中唯一达到我们共同追求的目标的人。他成了一个神职人员,做了牧师。我是后来才知道一些他生活中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的:他在干活时不忘休息,喜欢享受人生。在大学念书时,人称他是个“唯物主义分子”。从当上神职人员到乡下做牧师,他从未结过婚。由于他四处外出旅游被人指责,说他“玩忽职守”。还在年轻有为、身体条件不差的时候,他就提出退休,由于要求过分,与教会打了多年官司。从此开始受到无所事事的煎熬(小时候他对什么都很好奇)。为排除心中的无聊,他不是外出走走,就是习惯去法庭,坐在旁听席上,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最后,空虚、无聊与日俱增,不到六十岁一头栽进内卡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被老师的目光吓得呆住了,像被人逮住似的,把目光从老师的脸上移开,两眼垂了下来。他抬起脸,向全班同学扫视了一下,然后收住目光,盯着一个方向。

“维勒,”听见老师一声喊叫,坐在最后一排位子上的一个同学老老实实地站了起来,满脸通红,像头上罩着面具似的在同学们的头上晃动。他就叫奥托·维勒。

老师示意他到讲台跟前来,顺手把一个蓝色的小本子递给他,轻声轻语地问了他几句。维勒回答的时候同样低声低气的,看来他心里忐忑不安。我发现他眼睛在变样,样子难看又可怜,他这副样子平时很少见。维勒性格平静,不愿伤害别人。再说,他的脸很特别,与众不同。现在他这张脸给人一种忧愁的样子,像第一个教我希腊文的教师,我不会忘记那张脸。那时班上不少同学,我一记不住他们叫什么,二也想不起他们的脸,原因是第二学年我要搬家,换学校念书。就是奥托·维勒的脸上的表情至今我还记忆犹新。当年他长得身材高大,腰宽腿长,颇引人注意。下颚部位隆起一个肿块,把脸撑得老大。我想起我当时很为他担心,曾问他脸究竟怎么了。他这样对我说:“腮腺在作怪,你懂吗?我得了腮腺炎。”好了,不是那种病症了。老实说,维勒的脸很富有画意,长得丰满且又白里透红。他有一头乌黑的头发,两眼温柔透亮,眼珠子转动很慢。他的嘴唇虽呈红色,但颇似老妇人的嘴。或许是腮腺作怪的缘故,下巴略往上翘,因此能看到整个脖子。这样一来,脸的上半部被挤在一块,几乎看不见,而脸的下半部很大,而且丰满,有肉扑扑之感。虽说脸上的植物神经显得不那么有思维性,但是脸上的善意和亲切无处不在,给人和蔼可亲的感觉。维勒操一口浓重的方言,举止十分得体,我很想接近他,但是我没这样去做。我和他处在完全两样的世界里:在校我是攻读古希腊文的,坐在离老师的讲台很近;维勒是个无所事事的人,喜欢自娱。像他这样的学生只配坐在教室的后排位子上,对老师的提问往往一问三不知。上课的时候他们时常从裤袋里拿出核桃呀、干瘪的梨子呀等东西来吃。他们学习被动,而且还放肆地谈天说地,常常弄得老师难堪。放学后,维勒的世界也与我的不同。他家住在城外,离火车站很近,与我住的地方相距甚远。维勒的父亲在铁路上干活,可我从未见过他。

一阵耳语以后,奥托·维勒又回到座位上,一脸的不满和沮丧。老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只手拿着那个深蓝色的小本子,用搜寻的眼光看着大家。当目光落到我身上的时候,他径直朝我走来,拿起我的作业本瞧了瞧,随口就问:“你的作业做好了吗?”我说了声“是的,做完了”。这时,他示意我跟他走。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出乎我的预料,他推开门让我先走,并随手带上了门。

“你替我做件事,”边说边把蓝色的小本子递给我。“这是维勒的成绩单,你把它交给他的父母,并对他们说,我想知道,这成绩单上的签名是不是他父亲的。”

我从老师的背后又溜回教室,把本子塞进书包,拿起挂在木制衣帽架上的礼帽,赶紧上路。

在这索然无味的课堂上,老师突然想到让我外出办事,走进阳光明媚的室外,这真是件快事。我被这突如其来落到我头上的幸运之事陶醉了,还有什么希冀之事值得去想的呢!我踩在磨损了的松木台阶上,三步并作两步地下了楼梯。从一间教室里传来老师口授的声音,听起来单调乏味。我一个箭步跨出校门,走在砂岩石铺成的平坦的路面上,全心被惬意的清晨所拥抱,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激和喜悦。看来,这美丽的早晨已经度过同样那漫长且又无聊、空荡的时光了。眼下时刻的确不一样,让人感觉不到空荡、荒寂和紧张。相比之下教室里的生气都被紧张而又乏味的气氛吸得干干净净,单调乏味的课时竟是那么的漫长,永无止境。外面和风轻拂,天空一朵朵云块飞速移动,映照在市场那宽敞的石子路面上。一群群鸽子飞上飞下,吓得小狗汪汪地叫个不停。马棚里堆满了草,被拴在农家屋前的马正一个劲地在吃草。有的木匠忙着手中的活;有的把头伸出窗外,与邻居交头接耳。有家铁匠铺的橱窗里悬挂着一把粗糙的手枪,枪管是用蓝钢制成的。该枪价值两个半马克,几个礼拜以来它老是引起我的注意。集市广场上哈斯太太经营的那家水果店,门面虽小,但十分别致,很受人喜欢。耶尼斯先生开的小玩具店也是如此。紧挨着玩具店的是家铜匠铺,铜匠的老板胡须已白,但红光满面,正从敞开的窗户里伸出脑袋往外张望。铜匠锤打的那块放在炉子里的铁块火光熊熊,火星四溅,光彩夺目。老铜匠精力旺盛,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每个打他窗口下过的人,如果没和他招呼或者连个“哈啰”都没说,他是不会轻易放你走的。他也没放我过。“喂,放学了?”他问道。我告诉他我为老师办点事。他听了之后很善解人意地劝我,说:“哦,是吗?那么你不需要这么匆忙,上午还长着呢。”我听从他的建议,在老桥上多呆了一阵子。人靠在桥的栏杆边,眼睛看着静静的河水,几条小鲈鱼在不停地游动。它们的身子紧贴河床,好像睡着似的,在原处一动也不动,其实它们悄悄地舒展身子,不时互换地方。它们嘴朝下沿着河面在觅食,偶尔又恢复原样,此时可看到鱼背上半明半暗的条纹。河水流淌不止,拍击着河堤,发出沉重但柔和的声响。放眼看去,远处有个小岛,成群结队的鸭子顺着小岛方向游去,单一的戏水动作令人赏心悦目,像河水流过堤坝似的发出令人陶醉的响声,永无止境。人很容易沉浸在这美妙的催眠曲中,如同在夏天雨夜里,雨水落下发出的簌簌声,或者如同在冬天里,雪花轻柔地纷纷落下,昏昏欲睡。我伫立观赏,我侧耳倾听,平生还是第一次感受到那无限美好的永恒世界,忘了时光在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