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断的课时(第3/4页)
教堂的钟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想起那份差事我不由得惊慌起来,担心已过去了许多时辰。这时我才引起重视,要赶快去完成它。我不假思索地向火车站跑去。维勒那张苦恼的脸,他和老师低声说话的样子,他那双变了形的眼睛,他的后背,他像挨了打似的一步一趋回到座位上的样子,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
现在可以说,一个人有时候会有两个自我,两张面孔,两种表情,两副神态,它会发生在别人身上,也会发生在你自己的身上,这已不是鲜为人知的事了。要说在维勒身上有什么鲜为人知的地方,那就是维勒在勇气和胆怯、幸运与不幸方面有着明显的不同和变化:情绪好的时候,维勒脸上出现腮腺炎,裤袋里装满好吃的东西,和那些后排就座的同学不同。他们对学习漠不关心,只晓得学习没劲,对书本知识一窍不通。他们关心的只是水果、面包、生意经和赚钱以及成年人的事情。他们在这方面远胜过我们:想到这儿,我内心感到十分不安。
有一次,维勒三言两语说了一件事,弄得我很为难,甚至有点尴尬。那事发生在去小溪的路上。我们一群学生三三两两在走路。维勒把卷着的毛巾和游泳裤夹在胳膊里,从容地走到我的跟前,突然停下脚步,大脸对着我,说了这么一句话:“我父亲一天赚七个马克。”
直到今天,我还压根儿不知道他父亲一天赚多少钱,也不晓得七马克是多少。不过我心里在想,瞧他说话时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这数目肯定不小。但是用谁也听不懂的数字来炫耀自己,对这种说话的方式我不以为然,不管这话也许是真的。像把球打回去那样,于是我给了他一个回击,说我父亲每日有十二个马克到手。我承认这是谎话,凭空捏造,这样的回击说到底只不过是一种玩弄数字的手法。维勒沉思了一阵后,问道:“十二个马克?上帝呀!这收入可不差呀!”说这话时,从他的眼神和语气里可以看出他的不解和怀疑。但他没揭穿我的谎言,而是听过算数。他这么做,他倒成了赢家,胜我一筹,俨然是个大人:我得承认。他仿佛成了一个二十岁的大人正和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说话。可我俩还不都是十一岁的人吗?
是的,我又想起一件事。这事更使我吃惊,迷茫。他的做法很像大人,就事论事。有个铜匠师傅,他干活的地方离我祖父住的地方不远。一天,我从邻居那儿听到他寻了短见的消息,吓得我魂不附体。好多年来,小城未发生过这方面的事,至少在我们孩子的周围,一向平平安安。这事真难以想象。传说他自缢身亡,当然这说法不一,人们也不想对这大事和罕事过早下结论。这事搞得人心惶惶。这个可怜的人一下子成了街头巷尾妇人、使女、邮递员的谈话资料,形成了一个传言的圈子,我也被卷入其中。事后有一天在街上,维勒与我邂逅。我胆战心惊地朝铜匠师傅的屋子看了一眼。屋子静悄悄的,门窗尽闭。维勒问我知道不知道铜匠死了,还亲切自信地告诉我,说:“就因为他是铜匠,所以自缢的时候没用绳子,而是拿了一根铁丝,身边还带着钉子、榔头和钳子什么的,走到快要到深林的一个磨坊那儿,在两棵树上拴住铁丝,然后再把多余的铁丝一圈圈绕起来。等到一切办妥之后,他上吊自尽了。不是吗,铁丝套在脖子上,舌头从嘴里耷拉出来,看得真让人害怕。他自己也不愿这个样子。哦,他究竟干了些啥事?铁丝不仅套在脖子上,而且还扎进了下巴。后来舌头虽没耷拉出来,但他的脸却变了色,都发青了。”
正是这个维勒,知人谙世,对学习却很少操心,现在可好,显然问题严重了。成绩单上父亲的笔迹是不是真的,很值得怀疑。维勒回座位去的时候一副忧郁寡欢、失魂落魄的样子,人们在想,这个签名必有疑问,也许是假的。如果确实是奥托·维勒仿照其父的笔迹做的手脚的话,还有可能被指控。我尽情享受过一阵自由和喜悦之后,才重新清醒过来,恢复了思维,开始对同伴那种忧郁的变了形的目光有了理解,且预感到,这事会有不好的结局。是的,我开始希望这个幸运的宠儿不该是我:利用上课时间出来遛大街。微风下,一块块云在互相追逐,显得格外晴朗的上午的天空,清明透彻的外部世界和走进这世界中的我,都在发生变化。我兴趣索然,满脑子是维勒的形象,他的故事,全然是些令人心酸的悲哀的故事。即使说我对一切无知,同维勒一样还是个孩子,可我至少知道,而且从说给那些成熟的年轻人听的虔诚的道德说教中了解到,伪造签名是件最糟糕透顶的事,可以说是一种犯罪,是通往犯罪坐牢、送上断头台去的一个台阶。奥托,他毕竟是我的同学,是我喜欢的人呀!他顺从听话,对人友善,我不能把他与放荡不羁的人混为一谈,说他该上绞刑架。如果这事查出来证明签名是真的,而怀疑是无中生有的话,我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吗?但是,我不是看见了他那张可怜巴巴的脸吗?他不是表现出那种害怕,良心像受到谴责似的样子了吗?
快走到那幢全是铁路工人住的房子的时候,我又放慢了步子。这时,我突然想到要为维勒做点什么。我想:我现在不走进屋子,而是反身折回教室,告诉老师,说:这个签名是真的,不好吗?没等我想好,忧虑已袭上心头:我已经被卷进这件倒霉的事情里了。我想,我不是个偶然的使者,小人物之类的角色,而是一个参与者、一个同犯。我的脚步更加慢了,越是快到那幢屋子跟前,步子越是慢了下来,我必须赢得时间,三思而行。经过精心思考编出一个完美无瑕且又解救自己的谎言之后,我决心已定,觉得这个想法天衣无缝。想到其结果,我承认,这一切已超出我的能力。放弃帮忙,不愿充当救世主,这不是明智之举,也不是出于惧怕其后果之考虑。这时,我脑海里又闪出一个妙计:回到学校去,向老师报告,说维勒家里没有人。你看,我连说这样的谎话都没有勇气。老师虽然会相信我说的话,但他也会问,你为什么在外呆了这么久呢?我一筹莫展,心里很过意不去地跨进了大门,喊了一声:维勒先生。一位住在楼上的太太用手指了指维勒先生的住宅,并说,维勒先生在外干活,他的夫人在家。我拾级而上,走进屋内,只见这屋子没有什么摆设,十分空旷,冷冰冰的,厨房里的味道很浓,有一股刺鼻难闻的碱液味或者肥皂之类的味道。我在楼上发现了维勒太太。她从厨房里急匆匆地走出来,见我就问什么事。当她听完我说的意思,是老师让我来了解奥托的成绩单的之后,她用围裙擦去手上的水,把我引进内屋,请我坐下,还问我要不要吃点东西,黄油面包片还是吃个苹果。这时我已经把成绩单从包里拿了出来,递到她跟前,并对她说:老师让我来问一声,成绩单上的签名是不是奥托的父亲的签名。起先她没听懂我问的话,我又重复了一遍,她很吃力地在听,还把签了名的那页递到自己的眼前。我悠闲地看着她,而她坐在椅子上,很长时间没动一下,死死地盯着本子看,半句话都没说。我也就这样看着她,发现奥托酷似他母亲,唯一不同的是母亲脸上没有腮腺炎。维勒太太脸色通红、显得很精神,这时她手里捧着小册子端端正正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半天没说一句话。我仔细端详她许久,发现维勒太太的面容其实十分憔悴,人也显得很疲惫,正在衰老。过了一阵子,她把成绩本子搁在大腿上,用眼睛瞧了瞧我(或许应该说她想看我一下),这时,豆大的泪水从大大的眼眶里悄然地、一个劲儿地流了出来。她手里还拿着那个小册子,似乎想暗示我她还想继续看下去。正如我想说的那样,先前那些想法一下子在她面前冒了出来,都被她那内心的目光所俘获,带着悲哀和恐惧疾驰而过。由罪过走向邪恶,由邪恶走向法庭,由法庭走向牢房、走向绞刑架的念头也牢牢地攫住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