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 九(第3/3页)

川岛喝第二杯啤酒时,忽然红着眼圈说:“人活在世上,不管怎么说还是离不开酒和女人哪。我也想振作起来找个活干干,可是身体有病什么也干不成。君子小姐,你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今后将真正尝到人世间的甜酸苦辣。你刚才说准备回乡下,可是半个月也不见得能待下去。因为即便像我这样的人,也是看见红被子就要动欲念,喝一杯酒就会满脸通红,还是不能超脱呀。”

“叔叔,人像个机器可不好呀。”

君江想问问川岛出狱之后干些什么,又不好意思开门见山,就绕着圈子说。川岛似乎心情好多了,嗓门也大了些。他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所以我最省事了。我回到社会后,像个叫花子,岂止是喝酒,连饭也有吃不上的时候。儿子要是活着,总能助我一臂之力,可他在我吃官司时得肺炎死了。老婆不得不同女儿寄居在乡下。要再过四五年才能把女儿卖出去当艺伎。如果去求求那些我以前照顾过的人,他们不会不替我想办法。但是如此厚着脸皮去求人,倒不如死了的好。君子小姐,今晚你这样待我,叔叔我到了另一世界也不会忘记向你道谢。”

“啊呀,叔叔,别这么说……我不知受了您多少的恩呢。现在我能独立生活,追根寻源还不是托您的福?刚开始当办事员也是叔叔您帮的忙……后来我渐渐明白了许多事……到各处的游乐馆去见世面也是托了您的福嘛。”

“哈哈哈,今晚的啤酒是对教唆你干坏事的回礼吗?那么,叔叔就不客气地领受了。那时精于此道的京子也大开眼界。现在她是很不一般的人物了吧。”

“也不怎么样。那时公司里的人互相都很熟悉。这些人后来不知怎么样了。在咖啡馆也没碰到过他们。”

“是吗。可能大家都上了年纪,那家公司后来也倒闭了。落难的并非我一个。”

“叔叔离老年还远着呢。就是到了六十岁,有些人身子骨还硬朗得很哪。”君江想把松崎博士当个例子,但没有说出来。

“享乐成性的话就一发不可收拾。”

“叔叔这样的人是落难归落难,马上又能享乐成性。”

君江大约十天没喝酒了,说着说着一会儿又将三瓶啤酒喝光了。

“不愧是行家,真厉害。那里放着的是不是威士忌?”

“对,都怪我生病把它们忘了。”君江把架子上的烈酒取下,倒在茶碗里,“没有玻璃杯,用这个凑合吧。”

“我已经不行了。”

“那我去买啤酒或日本清酒。”

“我什么也不要。好久没喝,酒量不行了。回不去可就麻烦了。”

“回不去就睡在这里,没关系。”君江将半碗威士忌一饮而尽。

“女招待果然身手不凡。”

“这酒比日本清酒好,事后不会头痛。”她又干了一杯瓶里剩下的啤酒,润了润火辣辣的喉咙。君江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将披在脸上的乱发不耐烦地扎在脑后。川岛看着她的姿势,感到仅仅两年不见,她的变化就如此之大。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那个时候,君江不管多么淫荡,肩膀和腰部还是留有少女的神韵。现在,她从脸蛋到下巴那长长的侧影线条仍非常优雅,可肩膀和头颈比那时瘦弱,显得很柔和。从她敞开着单衣的胸脯到盘坐着的大腿,肌肉是那么丰满艳丽,整个身姿给人以正经女人所没有的妖冶情趣。这一情趣就像是茶匠的举止自然地异于常人,剑客的身子无论在多么随便的场合也处于警觉状态一样。即便君江无意勾引男人,男人也自会神魂颠倒。

“叔叔,我也有些醉了。”君江横着身子坐下,把跪着的腿伸直,将一只胳膊搁在窗台上,用手掌托着脸蛋回过头来,让窗外的风吹拂那一头洗净的长发。从这里望去,在喝得醉醺醺的川岛的眼中,飘忽不定地浮现出头发蓬松的君江从枕头移向地席时的身姿。

君江半闭着眼睛,哼着“什么是武士之日本”的歌词。川岛一直倾听着,突然下定了决心似的,自己斟了一杯威士忌,一口气喝光。

君江一觉醒来,仿佛还在梦中。是天气炎热的缘故吧,她只穿了一件汗衫躺在被褥上。啤酒、威士忌的瓶子扔得满地都是。二楼静悄悄的,别无他人。隔壁邻居的钟敲响了,不是十一点就是十二点。她眼睛一扫,发现枕头下有张信纸,对半折叠着放在那里,好像是自己放在梳妆台抽屉里的那种信纸。君江躺着打开一看,原来是川岛写下的。

我没有时间告诉你一切。今晚我是在寻找自杀地方的路途中偶然碰到你的,并且重温了我以为已经一去不复返的过去的欢乐。因此,我在这个世界上已无任何遗憾了。当你遇到京子同她谈起这件事时,我已不在人世了。对你的好意我感到由衷的高兴。实话告诉你,在那一刹那,我真想把毫无觉察的你一起带到另一世界去。男人的痴情真是可怕,连我自己也不寒而栗。再见了。我要在那个世界做你的保镖,以此报答今生今世你对我的盛情。祝你将来幸福。KK。

君江一下子跳起来,不顾一切地叫道:“大娘……”


(1) 专供召妓游乐的酒馆。

(2) 中村正直(1832—1891),号敬宇,日本近代启蒙思想家、教育家。

(3) 佐藤楚材(1801—1891),号牧山,日本汉学家。

(4) 信夫恕轩(1835—1910),日本汉学家。

(5) 日本关东大地震,于一九二三年九月一日在日本关东地区发生,震级七点九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