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4页)
希尔施维茨小姐在德国生活多年,说一口标准的德语。当冯·特罗塔老爷用德文来表达“配菜”和“辣根”时,她吃力地点了点头。看得出来,她后脑勺的发髻太重,要低下头表示同意得费好大劲。于是,她努力想做得适度友好,让人觉得她的赞许有些勉强。
地方官接着又补充道:“我这么说是很有道理的,尊敬的小姐!”他讲的是高级官员和低等贵族讲的那种带鼻音的奥地利德语,让人听了感觉像是深夜里从远方传来的吉他声,又像是钟敲过后那微微震荡的回声。那是一种平缓而又精确的语言,既亲切又严厉,它与说话人那瘦骨嶙峋的脸、细长而弯曲的鼻子——从这个鼻子发出来的低沉的辅音听上去似乎带有一点儿哀伤的情调——很相称。每当地方官讲话时,他的鼻子和嘴,与其说是面部器官,不如说是吹奏乐器。除了嘴唇在动,面部其他的器官都不动。冯·特罗塔老爷把他黑亮的络腮胡子视为军人制服的一部分,视为弗兰茨·约瑟夫一世之臣仆的象征,视为王朝思想的一种证据。冯·特罗塔·斯波尔耶老爷讲话时,他的络腮胡子也是纹丝不动的。他笔直地坐在桌旁,好似一个骑兵正手握缰绳。他坐着时看上去像是站着,他站着时,像枪杆一样挺直的身躯常使人惊叹不已。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不管是星期日还是平时,他总是穿深蓝色的上衣和带条纹的灰色裤子,这裤子紧贴着两条长腿,吊带系在光亮的马靴上,把裤筒拉得笔挺。
在第二道和第三道菜的间隙他总是习惯性地站起身说“起来活动活动”。不过,看那神情,与其说是起来活动活动,不如说是在给室内的人演示应该怎样在起身、站立和踱步时,保持上身不动。亚克斯进来撤走冷肉,希尔施维茨小姐迅速地瞥了他一眼,意思是提醒他叫人把剩下的肉给她热一下。
冯·特罗塔老爷迈着从容的步子走到窗边,把窗帷稍微撩开一些,转身又回到桌边。此刻,一大盘樱桃丸子端上来了。地方官只舀了一个,并用勺子把它切开。他对希尔施维茨小姐说:“尊敬的小姐,这是一个标准的樱桃丸子,它被切开时有一定的稠度,但一入嘴里就化了。”
他转身对卡尔·约瑟夫说:“吃两个丸子吧!”
卡尔·约瑟夫舀了两个,一转眼就把它们吞下去了,比他父亲还早一秒。他又喝了一杯水——晚餐时才有酒喝——以便把粘在食道里的丸子冲到胃里去。用餐完毕,他和父亲同时将餐巾叠好。
大家都站了起来。外面乐队正在演奏《塔恩霍伊泽序曲》。在嘹亮的乐曲声中,他们跟着希尔施维茨小姐走进了老爷的书房。亚克斯已经把咖啡端了进来。他们在这里等候乐队长内希瓦尔先生。当乐队人员在楼下整队离去时,内希瓦尔先生走了进来。他身穿深蓝色的阅兵制服,腰佩锃亮的军剑,衣领上缀着两个亮闪闪的小竖琴。
“你们的演奏棒极了!”冯·特罗塔老爷说道,当然他每个星期日都这样说,“今天的演奏尤其出色!”
内希瓦尔先生对他鞠躬。一个小时以前他已经在军官食堂用过餐,嘴里还留有菜肴的余味。这个时候他更想抽一支弗吉尼亚雪茄,而不是喝浓咖啡。亚克斯给他拿来了烟,卡尔·约瑟夫给他点着了火,他凑过来吸了好久,火焰差点把卡尔的手烧着。
大家坐在宽大的皮椅上,内希瓦尔谈起了最近在维也纳上演的雷哈尔i轻歌剧。这位乐队长阅历丰富,每个月都要去维也纳两次。卡尔·约瑟夫猜测这位音乐家内心深处一定藏着许多夜生活的秘密。他的妻子是普通人家出身,夫妻俩育有三个孩子。他已成功地跻身上层社会,与家人长期分居。他一边悠闲地吸着烟,一边乐滋滋地讲着犹太人的笑话。地方官听不懂,也没有笑,却说:“很好听,很好听!”
“你的太太还好吗?”冯·特罗塔老爷经常会这么问,多年以来他一直都这么问。他从未见过他太太,当然他也不想和这位出身平凡的女人见面。告别时,他总是对内希瓦尔说:“请代我向你太太问好,虽然我们从未谋面!” 内希瓦尔答应转达他的问候,并且说他太太肯定会非常感激。
“你的孩子们好吗?”冯·特罗塔老爷问道,他总是忘记那些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大儿子学习成绩优异!”乐队长说。
“长大后会当音乐家吧?”冯·特罗塔老爷略带鄙视地问。
“啊,不!” 内希瓦尔先生回答说,“再过一年他就要上军官学校了。”
“哦,当军官啊!”地方官说,“这很好啊,当步兵吧?”
内希瓦尔先生微微一笑:“自然喽!他挺能干,说不定有朝一日会进总参谋部任职。”
“那是一定的,一定的!”地方官说,“这样的事情以前也有过!”一周以后,他会把这一切全都忘了,根本记不住乐队长的孩子。
内希瓦尔先生喝了两小杯咖啡,不多也不少。他遗憾地熄灭了没有吸完的弗吉尼亚雪茄。他得走了,不能拿着没有熄灭的烟和主人告别。
“今天我感到特别愉快。请代我向您太太问好,很可惜我不曾有幸见过她!”特罗塔·斯波尔耶老爷说。
卡尔·约瑟夫两脚并拢,“啪”的一个立正敬礼,然后送军乐队长下到一楼。接着再返回书房,走到父亲面前,说:“爸爸,我想出去散一下步!”
“好的,好的,好好放松放松!”冯·特罗塔老爷边说边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卡尔·约瑟夫出了门,慢慢地逛着,好向他的双脚证明,它们开始休假了。遇到士兵时,他立即像在军队里一样,打起精神,挺直腰杆,大步前进。他来到城郊,黄色的税务大楼悠闲地沐浴在阳光下,田野的芬芳迎面扑来,云雀在欢歌。放眼西望,蓝色的天际下是连绵的灰蓝色山丘。一排排木板屋和茅草屋的村舍映入眼帘,家禽的啼叫声在夏日的寂静中听起来像是军号的声响。这是一幅夏日的乡村恬然景象。
铁路路基后面是宪兵队的指挥部,由一位卫队长指挥。卡尔·约瑟夫认识他,他叫斯拉曼。他决定去敲敲门。他走上闷热的平台,又是敲门又是按铃,没人回应。
一扇窗户开了,斯拉曼太太探身窗外,越过窗台的天竺葵喊道:“谁呀?”看见是小特罗塔,连忙说:“我就来了!”
她打开前厅门,屋里有一丝凉意和微微的清香。斯拉曼太太在连衣裙上洒了几滴香水,这种香味使他想起了维也纳的夜总会。
卡尔·约瑟夫问:“卫队长不在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