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2/5页)
除了从沼泽地里传来的那熟悉的蛙声以外,什么也听不到。沙地不知疲倦地卷扬沙土,风则十分慷慨地把尘土刮到屋顶、墙上、警戒围栏、木板路和零星的杨柳树上,看上去就像有几个世纪的灰尘积压在这些被遗忘的角落。街巷里空无一人,难道人们已经预感到死神将至,遂全都躲在上了锁的门窗后面?少尉在心里嘀咕。营房前面设了双岗,所有的军官从昨天起就住在这里,布洛德尼茨的旅馆都空了。
特罗塔少尉向楚克劳尔少校报告他的归来。这位上司告诉他,这次旅行对他是大有裨益的。少校已经在边关服役了十几年,根据他的经验判断,旅行总归是有益无害的。少校以一种极为平常的语调对少尉说:“明天早晨,就派一个排,开到鬃毛厂对面的那条公路上去,以便在必要的时候对罢工工人的‘煽动暴乱’行为采取武装镇压。”这个排就由特罗塔去指挥。“这本来就是一件小事,”少校补充道,“而且完全有理由认为派宪兵队去就足以对付那些罢工工人,我们只需要保持冷静,不要过早地采取行动。”归根结底,要由行政当局决定狙击部队是否要采取行动;这种事对一个军官来说是很不舒服的。试想他怎么能听任一个地方官对他指手画脚呢?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项棘手的任务对于狙击营中最年轻的少尉来说也是一种嘉奖;而且其他军官还没有休假呢,再说,服从上级是军人的天职……
“遵命,少校先生!”少尉说完便退了出去。
楚克劳尔少校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少校与其说是命令,还不如说是请求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孙子去执行这项任务。再说,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孙子也确实度过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美好假期。
特罗塔穿过庭院,走进食堂。命运为他安排了这场政治示威游行。他就是为了这个使命来到这个边防驻地的。他确信是一个精于算计的命运之神先赐给他几天美妙的假期,等他归来后再来摧毁他。军官们坐在食堂里。他们用一种异乎寻常的热情迎接他,与其说是出于对这位归队者的热忱,不如说是出于想“打听消息”的好奇心。
他们异口同声地问了声:“那件事怎么样?”
唯有瓦格纳上尉说:“等麻烦过去了,明天他就会跟我们讲的!”他这么一说,大家顿时沉默了。
“如果我明天被打死了呢?”少尉特罗塔对上尉瓦格纳说。
“嘘,活见鬼!”上尉回答说,“一个令人讨厌的死神!一件令人讨厌的事情!他们都是些穷鬼。不过,说不定他们最终是对的!”
特罗塔少尉还没有想到过那些工人都是穷鬼,也没有想到他们是对的。上尉的话一下子点醒了他,是的,那些人都是穷鬼。
于是,他喝了两杯“180度”后说:“那我干脆不让开枪!也不让动刺刀!让宪兵队去对付他们吧!”
“你一定得做你必须做的事!你自己明白!”
不明白!此刻,卡尔·约瑟夫心里确实不明白。他喝着喝着很快就兴奋起来,进入了一种敢作敢为的精神状态:拒绝服从命令,离开部队,赢一大笔钱。不能再让死尸躺在他人生的道路上!
“离开这支军队吧!”马克斯·德曼特曾经对他这样说过。少尉扮演一个怯懦者的角色已经太久了!他没有离开军队,却被调到这个边防驻地来了。现在是结束这一切的时候了。他明天不是就要被降格成一名高级卫兵吗?后天,特罗塔也许还得到街头去值勤,回答陌生人的问路呢!荒唐啊,和平时期士兵所扮演的角色!永远不会再有什么战争了!他们将会在这些军官食堂腐烂下去!但是他,特罗塔少尉,谁知道呢?说不定在下个星期的这个时候,他已经坐在“南方”的某个咖啡馆了!
他急切地、大声地对瓦格纳上尉讲了这一切。有几个伙伴围着他,听他讲。有几个根本没心思去打仗。他们觉得,如果有较多的军饷,比较舒适的驻地,比较快的晋升,那就心满意足了。还有几个对特罗塔少尉感到陌生,还有点儿困惑。他是个宠儿,刚刚经历了一个美好的旅行,才回来呀,怎么明天就派他去执行任务呢?他能乐意吗?
特罗塔少尉感到自己被一种敌意的静谧包围着。自入伍以来,他头一次决定要激怒这些军官伙伴。他了解什么最能刺痛他们,于是说:“我有可能去军事学院呢!”
这是肯定的,为什么不呢?军官都这么说。他是从骑兵部队来的,为什么不能去军事学院呢?他肯定会通过所有科目的考试,甚至会破格当上将军,可以功成名就。一些和他年龄相仿的人最多才当上个上尉,才刚刚被允许穿系马刺的长筒皮靴,所以,叫他明天去制止暴乱,对他是没有坏处的。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上路了。因为部队调整了作息时间,所以得抓紧时间,赶快上路,赶到那个有利于军事行动的位置去。虽然那场“煽动暴乱”的游行要到正午时分才会发生,但特罗塔早上八点就踏上了那条宽阔的尘土飞扬的公路。在那些看上去既宁静又危险的干净整齐的步枪架后面有许多士兵,有的躺着,有的站着,有的在溜达。云雀喳喳,蟋蟀唧唧,蚊子嗡嗡。他们可以看见远处田野上农妇的花头巾在闪耀。她们在欢快地歌唱。有时候,那些本地出生的士兵还和她们对歌。他们当然知道她们是在那边田野里干活!但是要在这里等候什么呢?他们可就不知道了。要打仗了吗?他们今天下午就得去送命吗?
附近有一家乡村小酒馆。特罗塔少尉打算去那儿喝一杯“180度”。低矮的酒馆里挤满了人。少尉意识到,坐在这里的人全都是今天正午时分要去工厂外面集合的工人。他一身戎装跨进店门,铿锵有力,令人害怕,在座的人都闭上了嘴。他在柜台旁边站了下来。缓慢地,极其缓慢地,店主摆弄着酒瓶和杯子。特罗塔背后的沉默好似一座寂静的大山。店主给他倒了一杯酒,他一饮而尽。他感觉到大家都在等他离开这个店。他多么想对他们说这不是他的错。但是,他既不能对他们这样说,也不能离开这里。他不想表现出胆怯的样子,于是又接连喝了几杯烧酒。店里的人们仍然沉默不语。也许他们正在他背后手语交流,但他并没有转过身去。他终于离开了这家小酒馆。他感到他是从那些死一般的寂静中逃出来的。数百道目光宛如一支支乌黑的长矛直往他后脖上戳。
回到队伍中间时,他觉得似乎有必要下令“集合”,虽然现在还只是上午十点钟。他感到无聊。他深知无聊会使部队纪律松散,而操练则可以提高部队的士气。一转眼间,全排站成两排横队,整整齐齐地站在他面前。突然,也许是军旅生涯的第一次,他感觉到这些男人身上那动作精准的四肢就好似冰冷机器上的死零件一样,毫无生机。全排士兵一动不动地站着,屏住呼吸。特罗塔刚刚在那家小酒馆感受过工人咄咄逼人的沉默,此刻,他突然意识到,世界上一定有两种沉默。也许,他继而想到,正如有许多响声一样,会不会有许多种沉默呢?当他踏进那家酒店时,谁也没有向那些工人下集合令,但他们还是不约而同地瞬间沉默了。一股逼人的仇恨从他们的沉默中涌流出来,就像暴风雨前的闪电从阴沉的云层中涌流出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