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威胁(第11/13页)
亨德里克·赫夫根当然不是哈姆雷特,但他的经验是很丰富的,几乎是个完美的演员。“棒极了!”导演和同事们对他这样说,这可能是胡话,也可能是假话,但恭维的成分居多,“自伟大的卡因茨时代以来,观众在德国舞台上还没有见到过如此巨大的成就!”
亨德里克本人清楚.他并没有吃透《哈姆雷特》剧本中诗句的真正含义及其内在的情感,他的表演停留在外露的情感上。他并没有真正理解哈姆雷特的个性特征,所以他感到没有把握,他只好试着演演。他表演时动作紧张、僵硬、夸张,没有给观众眼前一亮的惊奇效果,表演动作之间缺乏内在的连贯性。他决定突出丹麦王子刚健有力的男子汉气概。“哈姆雷特决非弱者,”当记者采访亨德里克时他说道,“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软弱无力的性格。几代演员犯下的错误在于把王子的形象理解为女儿态。王子的忧伤不是空洞、缥缈的,而是有实际、具体的成因的。王子主要作为父亲的复仇者的形象出现在舞台上。他生活在文艺复兴时期,他既是个地位显赫的贵族,又是个愤世嫉俗的人。我故意去掉他那伤感哀婉的色彩,这种色彩一直以来都凸显在对他的传统刻画当中,其实这样就损害了王子的形象。”
他的同事和记者们都感到这种观点新颖、大胆、有趣。本亚明·佩尔茨同亨德里克详谈了哈姆雷特,对他的想法感到十分的欢欣鼓舞。“只有按您天才的感触和理解去塑造,丹麦王子才能被我们当代人所接受。当代人都是玩世不恭的实干家。”佩尔茨说。
然而,亨德里克·赫夫根在舞台上所塑造的哈姆雷特则是一个患神经衰弱的普鲁士中尉的形象。他以此来掩盖自己表演技巧上的空洞乏味,他所采取的手法是过分夸张的动作和尖锐刺耳的发音。他在某一刻还僵硬地站着不动,可是突然又大吼一声晕倒了。他不是在痛惜哀叹,而是在大喊大叫、怒吼咆哮。他的笑声尖得刺耳,他的动作像在抽搐。他扮演梅菲斯托所表现的深沉而神秘的忧伤是感情的真露,是符合那不自觉的神秘规律的,但他扮演的哈姆雷特缺乏这种自然的法则。他十分熟练地背诵大段大段的台词,不过只是在“背诵”而已。他模仿控诉的声音:
“啊,但愿这一个坚实的肉体会溶解、消散,化成一堆露水!”
这段控诉缺乏音乐的衬托、刚毅的动作、艺术的优美及绝望的痛苦表情,这些台词从亨德里克的嘴里吐出来时,人们感受不到其中深邃的哲理和饱尝痛苦的经历。
尽管如此,《哈姆雷特》的首次公演还是盛况空前的,且大获成功。当然柏林的新观众们评价演员的标准是与众不同的,不是看他们的艺术功底和成就,而是看他们同政权的关系。全部演出是为了供坐在剧院里的军事头目、杀气腾腾的“教授”及其具有同样英雄气概的夫人们观赏的。导演在戏剧中粗暴地突出莎士比亚悲剧的“北欧特性”。巨大的演出布景有些夸张,这些布景完全可以用作英雄史诗《尼贝龙根之歌》中的勇士们的背景。在朦胧的舞台上,勇士们不断地挥舞刀剑,狂呼乱叫声此起彼伏。走在这伙狂徒中的便是亨德里克,他矫揉造作地做出一副悲哀的姿态。在演出中,他一度开了个玩笑,有几分钟,他呆坐在桌旁,把自己的双手伸给惊骇的观众。他把脸隐藏在黑暗中,黑色桌子上放着他粉白的手,刺眼的灯光直射在手上。像展示珍宝那样,院长卖弄他那双丑陋的手。他这样做,一半出于狂妄自大,试试自己能狂妄到何等地步;一半也是为了折磨自己,当他展示自己粗俗而肥大的手指时,他内心感到剧烈的痛苦。
“《哈姆雷特》是代表日耳曼民族的作品,”伊里希博士在宣传部授意写的那篇剧评中宣称,“丹麦王子是德意志人民的伟大象征。我们在他的身上发现了我们这个文化底蕴深厚的民族最内在的本质。就如荷尔德林惊呼的那样:‘因为,你们德国人啊,你们也是做得少而想得多。’由此可见,哈姆雷特也是德国人民的危险。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他,因此必须战胜他。天意赐给我们的‘元首’,要求我们为民族社会的利益而采取行动,像哈姆雷特这样的知识分子,他的思想同民族社会格格不入。”
然而,舆论普遍认为,亨德里克所扮演的哈姆雷特,体现了行动和思想之间的可悲冲突。这种冲突以如此有趣的方式使德国人不同于其他一切民族。亨德里克把丹麦王子作为焦虑的、虚张声势的鲁莽英雄介绍给观众,其实德国观众也能够充分理解其中的鲁莽行为和神经错乱。
院长的戏装剪裁得很得体,穿上它真的竟然显出了他的杨柳细腰。剧终,他一再出来谢幕,站在他身边的是他年轻的妻子尼科勒塔·赫夫根,她也连连向观众弯腰致意。尼科勒塔在《哈姆雷特》中扮演莪菲丽娅,她的动作显得古怪而僵硬,尤其在发疯的那场戏中,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全身闪烁紫金色与银白色微光的总理与身穿浅蓝色夜礼服的林登塔尔肩并肩地从包厢的座位上站起来,热烈鼓掌捧场。这说明总理和他的宫廷小丑关系融洽、和谐,双方都为演出的成功表示祝贺。梅菲斯托/亨德里克心领神会,感激涕零。他穿着哈姆雷特的戏装,姿势优美,脸色惨白,向这对贵人深深折腰。“林登塔尔重新燃起了对我的恋情。”他思忖着,同时把右手挪到胸前。很明显他已疲乏,但体态仍旧优美。黑色的弯眉下,一对眼睛闪射出诱人的、甜蜜的、冷峻的光芒。太阳穴表露出的疲惫、痛苦和紧张使他的颜面显得更高贵,也更加楚楚动人。总理夫人已用同她晚礼服相配的天蓝色真丝手帕向他挥舞致意。总理对他咧着嘴笑。“看来我真的被宽恕了。我又得宠了!”哈姆雷特心想。他终于松了口气。
亨德里克已疲劳至极,他谢绝了所有的邀请,坐车回家。当他回到自己的书房时已经毫无倦意。他既感到沮丧又感到不安。雷鸣般的掌声使他不能忘记他曾失宠过。他曾经因为失去总理的恩宠而失魂落魄,如今他重新得宠,似乎又有些受宠若惊。然而,今天晚上的巨大成就却无法使他得到安慰,无法使他忘却他更高的欲望、更大的野心未能得逞。“我不是哈姆雷特,”他悲伤地说,“报刊会给我捧场,说我是百分之百的王子。这是报刊在撒谎。我虚伪卑劣,至少这点我心里是明白的,我要为此做自我批评。当我在思考如何把握台词‘存在,还是毁灭’时,我的语调沉浊,一想到这点,我感到内心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