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2/11页)

“麻木不仁的罪恶,”他重复着她的话,“是的,可能那就是我不得不成为一名职业死亡观察者的原因吧!正是因为它是如此令人麻木,且又残忍无比。嗅着死亡的气息,从地球的一头跑到另一头,就像一只秃鹫。生活过得舒舒服服的人根本不了解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不是在战争的非常时期不了解,而是一直都不了解,一直。”他说着说着好似看到了一幅幅简明全面却又冲击力强的情景画面,犹如在一个溺水的人的脑海里浮现一般。在报酬丰厚的朝圣污浊之地和屠宰场的道路上,他看到的那些画面是如此可憎,足以恶心到被报道为“新闻”。画面里有南非的黑人,圣昆廷监狱毒气室里的男子,阿尔及利农舍血肉模糊的尸体,随处可见的暴徒、警察、伞兵、黑人小孩儿,还有拄着拐杖的残疾人,肚子鼓胀的营养不良患者,以及落在他们那尚未开化的眼睑上的苍蝇,到处充斥着令人作呕的疾病的气息,散发着死亡的恶臭。突然,透过死亡的恶臭,威尔好像闻到了芭布丝身上的麝香精油味道,与这恶臭混合浸透在一起。呼吸着芭布丝身上的香味,他想起了曾经与她开过的关于炼狱和天堂的化学玩笑。炼狱,指的是四甘醇二胺和硫化氢;天堂,当然指的就是甲苯和有机杂质的混合物——哈——哈——哈!(哦,这就是社会生活的乐趣!)而后,突然,爱和死亡的气息变成了某种动物难闻的气味——狗的味道。

风又刮大了,雨点强劲地拍打在窗玻璃上,水花四溅。

“你还在想莫莉吗?”苏茜拉问道。

“我在想一些我完全忘记了的事,”他答道,“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可能还不到四岁,现在我全想起来了。可怜的小虎。”

“谁是小虎?”她问道。

小虎是他养的一只漂亮的红毛赛特犬。在他的童年记忆里,小虎是那个黑黢黢的屋子里唯一的光亮。小虎,最最亲爱的小虎。在所有恐惧和痛苦中,在他父亲对所有人和事都嗤之以鼻以及他母亲自觉的自我牺牲的两个极端中,小虎给了他不需要讨好就能得到的善意,自然而然的友谊,它蹦跳着的欢叫也能给人带来抑制不住的快乐。威尔的妈妈曾经把他抱在膝盖上给他讲上帝和耶稣的故事。但是比起她讲的《圣经》故事里的神,他的小虎简直更神。在他看来,小虎就是神的化身,然而这个神的化身某一天也死于了犬瘟热。

“之后怎么样了?”苏茜拉问道。

“它睡的篮子放在厨房里,我陪在那里,跪在它旁边。抚摸着它,但是它的毛摸起来和生病之前很不一样。有点黏,很难闻。如果我不是那么爱它,我肯定跑远了,更不会忍受着去靠近它。但是我是那么爱它,胜过爱任何事、任何人。我一边抚摸着它,一边不停地告诉它,它会很快好起来的。但是很快——第二天早晨,它突然开始发抖抽搐。我试图用双手托住它的脑袋让它停下来,但是一点用也没有,抽搐变成了可怕的惊厥。看着它我觉得很恶心,还很害怕,极其害怕。然后它的颤抖和抽搐慢慢减弱了,不一会儿它就完全不动了。我把它的头扶起来然后放开手,它的头就沉沉地掉下去了,就像一块肉里面插了根骨头一样。”

威尔说着说着破了音,眼泪顺着脸颊两边流淌下来,他震惊于一个四岁的孩子因为他的狗而悲伤啜泣,同时也震惊于还要被迫面对这糟糕的令人费解的死亡现实。随后,他的心理被咔嗒咔嗒地扭动了一番,意识的齿轮也随之转换了过来。他又重新变成了一个成人,停止了思绪的飘浮。

“对不起。”他擦了擦眼睛,擤了擤鼻涕,“嗯,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原始恐惧。小虎是我的朋友,是我唯一的慰藉。很明显,这种情感是原始恐惧所不能容忍的。这和我对玛丽姑姑的情感是一样的。她是我曾经唯一深爱的、钦佩的、完全信任的人,但是,天啊,原始恐惧对她做了什么!”

“跟我说说。”苏茜拉说。

威尔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耸了耸肩。“好吧,”他说,“玛丽·弗朗西斯·法纳比是我父亲的妹妹。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一年,十八岁的她嫁给了一名职业军人。法兰克和玛丽,玛丽和法兰克——多么融洽,多么美好的组合!”他笑了起来。“就算是在帕拉岛之外人们也能偶尔找到一些漂亮的岛屿。不过不管是小小的珊瑚礁,还是时不时开满鲜花的塔希提岛——无论哪里,原始恐惧都环绕其左右。两个年轻人就那么在他们私密的帕拉岛上生活。后来,在1914年8月4日那个晴朗的早上,法兰克随着远征军去了海外,之后玛丽在平安夜生下了一个畸形的婴儿。这孩子足以让她感受到原始恐惧的威力。只有上帝才会创造出一个小头白痴。三个月后,不用说了,法兰克被一片榴弹击中继而也是必然地死于坏疽……所有这一切,”威尔停顿了一下,“都发生在我见到姑姑之前。我第一次见她是在20年代,那时她正全身心投入到养老服务中。她的服务对象包括养老院的老人,行动受限在家的老人,以及那些因为长寿而给儿孙带来负担的老人们。那些人简直都是斯特勒尔布勒格和提托诺斯。对她来说,越无助衰老、古怪易怒的老人她越要帮助。可对一个孩子来说,我对玛丽姑姑帮助的老人们厌恶极了!他们闻上去臭臭的,看上去丑得可怕,而且总是无聊得很,还容易发怒。但是玛丽姑姑却真的爱他们——无论何时都爱他们,不顾一切地爱他们。我的母亲过去常常和我说起基督教的慈善事业,但是不知为什么没人相信她说的,就像没有人会喜欢她总是逼迫自己去做的一切自我牺牲的事情——那不是源于爱,只是任务而已。然而对玛丽姑姑的所作所为,没有人会有一丝质疑。她的爱就像一种物理辐射,犹如热和光一样能被感知到。她把我带到乡下和她一起住的日子里,以及后来她搬到城里我每天都跑去看她的时候,我都像是从冰箱里逃离出来走到了阳光下。我能感觉自己在她散发出来的光芒和温热下又活过来了,然而之后原始恐惧又开始作乱了。最开始她会对此开玩笑。‘现在我就是个古希腊女战士。’她在第一次手术之后还这么说。”

“为什么是个古希腊女战士?”苏茜拉问道。

“古希腊女战士的右胸是被切除的。因为她们是战士,所以胸会阻碍她们射长箭。‘现在我就是个古希腊女战士’。”他又说了一遍。他的思绪之眼好像能看到那张坚毅似鹰的脸上露出的微笑,思绪之耳能听到她那清晰如银铃般的声音传递出来的快乐声调。“但是几个月之后她的另一只乳房也不得不被切除。那之后,不停地拍X光片,放射治疗一点点侵蚀着她,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糟。” 威尔的脸上呈现了似剥了皮般的凶狠表情,“如果不是如此穷凶极恶,这事原本很可笑。简直是个巨大的讽刺! 这是一个拥有着美好、爱心和乐善好施的天使般的灵魂啊。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导致某个地方出了差错。她身体上的一小块地方违背了热力学的第二定律,不再发光发热了。随着身体的垮掉,她的灵魂开始失去它的美好,它那无出其右的原始特性。天使风度远离了她,爱心和善良也蒸发了。在她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她已经不是我曾经喜爱和钦佩的玛丽姑姑了。她变成了某个人,某个和她曾经鼓励扶持过的最差最弱的老人没什么区别的人(讽刺家多么费尽心思,多么精妙的一笔啊)。当整个生命的退化终止了,她不得不忍受屈辱和沦落。她只有慢慢地,带着巨大的伤痛,在孤独中死去。在孤独中,”他强调,“因为没有人能帮上忙,没有人可以一直陪伴。当你在痛苦中慢慢死去的时候人们可以站在你身旁,但是他们是在另一个世界里陪你。在你的世界里,你是完全孤独的。你在痛苦和死亡中孤独,就如你在爱,甚至在完全与人共享的快乐中孤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