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4/11页)

“作为一个职业死亡观察者?”

“不是作为一个死亡观察者,”她强调,“是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需要知道如何生如何死的人。就像我们所有人一样,急需了解。”

“急需了解,”他说道,“比大部分人都急需。不过我不会妨碍到你们吧?”

“如果你不会妨碍到你自己的话,你就不会妨碍任何人。”

她握着他的手帮他从吊床里爬起来。几分钟后他们开着车穿过了荷花池,穿过了在眼镜蛇颈部遮罩下冥想的大佛,穿过了白色水牛,驶出了合成区站的大门。雨停了,天空上聚积了大量的云彩,散发出绿色的光,犹如大天使会出现一样。太阳还在远处的西边照耀着,那闪烁的光芒看上去好像超自然的景象。

莱斯比亚,让我们尽情生活爱恋,严厉的老家伙们尽可闲言碎语,在我们眼里,却值不了一文钱。太阳落下了,还有回来的时候,可是我们,一旦短暂的光亮逝去,就只能在暗夜里漫漫沉睡,直到永久。4

日落和死亡,有死亡因而亲吻,亲吻过后又是下一代看日落的人出生和死亡。

“你会和将死之人说些什么?”他问道,“你会告诉他们不要想永生这件事而继续参悟吗?”

“如果按你的方式说的话——是的,那正是我们要做的。继续参悟——这就是死亡的艺术。”

“所以你是教这门艺术的?”

“我换一种说法吧。我们帮助他们不断体验生存的艺术,即使是在他们即将离开世界的时候。了解一个人真实的样子,从我们每一个人身上感悟普世生命和客观生命——这就是生存的艺术,也是我们能帮助将死之人继续体验的地方。直到生命尽头,或许超越生命的尽头。”

“超越?”他不解,“但是你说过那是将死之人不该思考的。”

“那是因为没人告诉他们去思考,他们需要在别人的帮助下去感悟,如果超越生命尽头的地方确实存在的话。”她强调,“如果当自我和生命分离之后,普世生命还能够继续存在的话。”

“你个人认为普世生命确实能继续存在吗?”

苏茜拉笑了:“我怎么想不是重点。重要的是在我活着或者即将死亡时,又或者已经死亡之后我是怎么感受的。”

她把车开进一个停车位,关闭了引擎,他们一起步行走进了村子。此时一天的劳作已经结束,大街上人山人海,想要穿过人群不太容易。

“我在前面先走,”苏茜拉吩咐道,然后她转身对玛莉·沙拉金妮说,“你大概一个小时之后再来医院。不要提前来。”她转过身去,在漫步的人群里穿插前进,不一会儿就不见了。

“我现在得跟着你了。”威尔看着他身边的孩子笑着说。

玛莉·沙拉金妮严肃地点了点头,牵起了他的手。“我们去广场那边转转吧。”她说。

“你拉克西米奶奶多大岁数了?”威尔随着她一边在拥挤的街道上穿梭一边问道。

“我真不太清楚,” 玛莉·沙拉金妮答道,“她看上去特别老,但那可能是因为她得了癌症。”

“你知道癌症是什么吗?”他问道。

玛莉·沙拉金妮太了解了:“癌症就是你身体的某个部位疯了,不顾其他部分一意孤行——它会一直膨胀膨胀,好像整个世界唯它独尊。有时你可以采取点措施制止它,但是一般来说它会一直膨胀,直到人死去。”

“我想那就是在你拉克西米奶奶身上发生的事吧。”

“所以现在她需要有个人帮助她离开这个世界。”

“你妈妈经常帮助别人离开这个世界吗?”

孩子点点头:“她很擅长做这个。”

“你看过别人离世吗?”

“当然。”很明显,玛莉·沙拉金妮对他竟然会问这样一个问题而感到吃惊。“让我想想,”她在心里算了算,“我看过五个人离世。六个,如果把婴儿也算在内的话。”

“我在你这个年纪可没有看过别人离世。”

“你没有吗?”

“只看过一只狗。”

“狗比人容易离开这个世界,它们并不会预先谈论这件事。”

“你对……对人离世是什么感觉?”

“嗯,没有生孩子那么糟吧。生孩子简直太痛苦了,至少看上去是那样的。但是之后你会提醒自己一点都不痛。他们把痛感都关闭了。”

“不管你信不信,”威尔说,“我从来没有看过一个婴儿降生的过程。”

“从来没有吗?” 玛莉·沙拉金妮震惊了,“你在学校也没有看过吗?”

威尔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他那一板一眼的校长带领着三百个身着黑衣服的男孩去产科医院进行一日游。“就算在学校也没有。”他大声说道。

“你从没看过别人离世,也没有看过婴儿降生,那你怎么了解这些事情?”

“在我以前的学校里,”他说,“我们从来不了解事情,我们只学习文字。”

孩子抬头望着他,摇了摇头,抬起她那棕色的小手,意味深长地拍在自己的脑门上。“真是疯了,”她说,“难道你的老师是个蠢货吗?”

威尔笑了起来:“他们是高尚的教育者,致力于将健全的心灵寓于健全的身体,向我们传授伟大的西方传统。跟我说说,你就没有害怕过吗?”

“害怕人家生孩子吗?”

“不是,害怕别人离世。你难道不怕吗?”

“嗯,怕——是害怕的。”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那你怎么办呢?”

“我就按照他们教的去做——试着找到我哪一个部分害怕了,为什么会害怕。”

“你哪一个部分害怕了?”

“这里,”玛莉·沙拉金妮用食指指向她张开的嘴,“这个负责说话的部分。胡扯小姐——维贾雅总这么叫它。它总是说些我能记起来的恶心的事,一切我能想象到的巨大的、美好的、不可能的事。它就是那个会害怕的部分。”

“它为什么害怕?”

“我猜是因为它总会说些可能会在它‘身上’发生的不好的事。不管是大声说出来还是自言自语。但是还有一个地方不会害怕。”

“哪个地方?”

“不说话的地方——只是看着,听着,感受着。而且有时候,” 玛莉·沙拉金妮继续说道,“有时候它能看到每件事情都是那么美好。不,不对。它一直都能看到,只不过它必须让我注意到。而那往往是突然发生的。太美了,太美了,简直太美了!就连狗屎也是。”她指着就在他们脚边差点踩上的一坨狗屎说道。

穿过狭窄的街道,他们走到了市场上。最后的一缕阳光洒在雕塑的尖塔顶和市政厅楼顶的粉色瞭望台上,但是在广场上暮色已慢慢降临,巨大的榕树下已是黑夜。在用绳子在榕树干间搭建起来的货摊上,市场里的女人们已经把灯打开了。在繁叶遮挡的黑暗中,有不同形状和颜色的丘岛状影子,棕色皮肤的人在看不清身影的地方走着,他们在灯光的照耀下突然亮起来,然后又走向黑暗。高楼之间回响着英语和帕拉语,夹杂着谈笑声、街头的叫卖声、口哨声、狗吠声,还有鹦鹉的尖叫声。在粉色瞭望台上栖息着两只八哥,它们不知疲倦地喊着注意和同情。广场中心有一个开放式厨房,炉火上飘来令人胃口大增的食物香味,有洋葱、辣椒、姜黄、煎鱼、烤蛋糕、沸腾着的米饭。穿过所有这些美味,飘来一阵清幽、纯净、美妙的芬芳,那是来自广场喷泉旁出售的五彩斑斓的花环,好似来自彼岸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