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艾米的大脑(第2/12页)

“听上去像是他自己的句子,符合他那疯狂的审美观。”

“他还说了些什么。我不得不把耳朵凑在他的嘴巴前,这样才能听见他说的。他的话简直像窃窃私语,‘我想要修面,我想要剃头。我想要自己干干净净的。’我找来一个理发师。他足足帮他弄了一个多小时,因为曼尼的头抬不起来。完成后我把理发师送出门去,给了他二十元。等我回到曼尼的床边,他已经死了。干干净净地走了。”说到这儿,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尽管只有那么一会儿,而我也无话可说。我早就知道他已经去世,但现在我知道了他是如何去世的,虽说我们才见过一次面,但这些话还是震撼了我。“我拥有了,我很高兴我拥有过,这整整四年的时光,”她告诉我说,“这四年里的每一个白天和夜晚。我看见他那光秃秃的脑袋在台灯下闪闪发亮,每天晚饭后我都看见他坐在那里,小心翼翼地在书本上划着线,有时他会停下来想一想,然后在他的活页笔记本上草草地写下某个句子。我认为,他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个人。”

一个活了五十个年头的女人只记住了其中的四年——正是这四年定义了她的一生。“我必须告诉你,”我说,“克里曼也缠着我打听他的事呢。”

“在他把我引向你的时候,我就猜到了。他想写他的传记,可我不希望任何人这么做。写传记呀,内森。我不要看到什么传记。那是二次死亡。那意味着将人的一生重铸后再永远地消灭它。传记是生命的专利——这个小伙子以为他是谁,他凭什么认为自己拥有这份专利?他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做曼尼的人生裁判?他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塑造曼尼的形象并把他固定在别人的大脑里?你是否觉得他肤浅透顶?”

“他是谁、他想干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需要他。你有什么办法阻止他那样做吗?”

“我?”她羸弱地笑了一声。“哦,没有啊。他所有作品的手稿都存放在哈佛大学。他可以去那里查资料,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的,尽管在我最后一次查的时候,我发现三十二年来没有一个人曾要求过看这些手稿。幸运的是似乎没有人愿意和克里曼说话,至少在我认识的人中一个也没有。我当然再也不会见他了。不过,也没有任何必要去阻止他。他完全可以凭空捏造嘛,法律也拿他没办法的。你不可能去诽谤一个死者。就算他诽谤的是一个还活着的人,就算他为了自身的目的篡改了事实,谁又会去劳民伤财地起诉他或出版了他那堆垃圾的出版社呢?”

“洛诺夫的子女们。他们会吗?”

“那是另一个传奇故事。他们从来也不怎么喜欢那个偷走他们那著名的老爸、对他们的老爸崇拜得五体投地的年轻姑娘。或许他们也不怎么喜欢这个为了一个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的年轻姑娘而抛弃了年老珠黄的发妻的著名老爸。如果不是霍普的威逼,他是说什么也不会离开她的,不过孩子们肯定希望他和他们的老妈待在一起,直到他彻底窒息为止。他的刚毅、他的苦修、他的成就——就好像他生来注定要去攀登珠穆朗玛峰,可等到他攀上顶峰,却发现自己无法呼吸。最蔑视我的是他的女儿。她是个洁白无瑕的贞洁女子,穿着素色的麻布裙,看书只看梭罗的——我能对付她,但我从来不知道该如何回避那些史尼威尔女士们(4)。她们不是嘲笑我,就是忽略我。她们就是一九六〇年左右马萨诸塞州剑桥社区里的善良女人,她们一个个坚忍不拔、宽容大度,只要在教员家庭里有哪家人家的主妇在享受着的正常快乐是属于不道德的,她们都会挺身而出。曼尼会说,‘你对这些琐屑的小事过于敏感了。’曼尼是个能客观考虑问题的大师,可我没有那种功夫,即便是从这个教我怎么读、怎么写、怎么想、怎么区别有价值的知识和无价值的知识的男人身上我也没能学会。‘不要那么胆怯。她们不过是《造谣学堂》(5)里的喜剧人物。’他就是把我们尊贵的院长夫人戏称为史尼威尔女士的人。在剑桥,我们去参加晚餐会时,我常常会觉得手足无措。所以我希望我们去国外生活。”

“而对他来说,那并不会感觉无所适从。”

“他不会为这种事烦恼。在公开场合,他对公众的偏见不屑一顾。他有资格那样做的。可我只是个漂亮姑娘,只是在阿西纳学院读书的他的学生。当然啰,我在孩提时代就经历过更糟的事,比这要糟糕多了,可那时候我的家人会保护我。”

“霍普后来怎样了?”我问。

“她在波士顿的某个医疗机构。她得了阿尔茨海默症,”艾米说,她的话证明克里曼告诉我的是实情。“她已经是百岁老人了。”

“也许我们该会个面,”我说。“我可以请你吃顿饭吗?今晚可以一起吃晚饭吗?”

她那轻松愉快的笑声和她接下来说的话自相矛盾。“呃,我已经不是你在一九五六年那个夜晚迷恋上的姑娘了。第二天早晨,一切都乱了套——你还记得霍普那场歇斯底里的大发作吗,嚷嚷着要离家出走,要把他留给我?就在那天早晨你告诉我说——你还想得起来吗?——我‘有点像安妮·弗兰克’。”

“我想起来了。”

“我的大脑动过手术,内森。你可不是要和一位天真少女共进晚餐哟。”

“我也不是以前的我了。尽管你听上去像是在掩饰什么。我从不知道你的口音是哪里来的。我也从没搞清楚你是哪里人。你一定是奥斯陆人吧。在纳粹铁蹄下的奥斯陆,作为一个犹太小孩,你经历了残酷的现实。那一定是你和他去那里生活的原因。”

“你此刻的口吻就像个传记作者。”

“传记作者的死敌。传记作者的绊脚石。这个小伙子会把一切都搞砸的,甚至会超过曼尼担忧的程度。我会搞定他的,”我说,“我无论如何都要搞定他,”这句话无疑是她最希望听到的,毕竟是她先主动联系我的。

于是,我们约在了那天晚上见面。我们只字未提克里曼想要靠揭露隐私在文艺界一炮打响的野心。

然而,我们俩还是谈了许多许多。我想,虽说我们是两个只见过一次面的人,但我们肯定能坦诚相对的,根本没有必要互相提防。对此我很兴奋,尽管我知道她也和我一样深处孤独中。也或许,在我们这两个几乎完全陌生的人之间能产生如此迅疾的亲密感,仅仅是因为我们以前相互认识。在什么以前呢?在一切发生以前。

从宾馆走到约定的饭店花了我一刻钟的时间,我和艾米约好七点在那里见面的。托尼在那里恭候我的光临,并把我引到了座位上。“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开心地说,一边为我拉出了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