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艾米的大脑(第7/12页)

“你相信他说的吗?”

“我们交谈的时候,疼痛就会暂时离开我。”

“因为爱。”

“是的,绝对的。”

“你告诉了他在图书馆里发生的什么事呢?你还没有把发生的事全部告诉我呢。”

“哦,我在走廊上暴跳如雷,对着那些代表了现代文学的伟大里程碑的作家们的照片吹胡子瞪眼睛。我歇斯底里。我大呼小叫。有两个警卫赶忙冲过来,不一会儿我就被他们赶到了图书馆外的台阶上。他们一定以为我是个从大街上溜进来的疯女人。我自己也这么认为。一个发疯的、恶毒的女人,脑子里满是恶毒的念头。从那时起我就会啰哩啰嗦地讲个没完。如今还是这样。有时我甚至会叽里咕噜地自言自语一大通。你知道,那时我还不知道我的肿瘤又恶化了。我刚才跟你说过的。但它已经在我的大脑后面全面开花了,已把我弄得神经兮兮的。在我的一生中,只要我遇到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事情,我就总能提示我自己说如果曼尼碰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处理呢?面对这么荒谬的事态,曼尼会怎么做呢?在我的一生中,他一直在我的前方为我引路。我爱上了一个伟大的男人。我的爱至死不渝。可是肿瘤接踵而来,我听不清他的话语了,因为喧闹声不绝于耳。”

“你听见许多噪音吗?”

“不是,我应该说‘乌云’的。是一团乌云,就在你的大脑里,有一大团雷云。”

“那些愚不可及的所谓政治路线正确的傻玩意都有些什么呀?”

她笑了起来,脸上顿时布满纤细的皱纹,再找不出一丝曾经美丽的痕迹——这张脸确实在笑,可是因为剃光了半边的脑袋上又新长出一层绒毛,再加上那道奇丑无比的刀疤,这样的笑简直比哭还难看。“你猜得着的。在展出里有格特鲁德·斯泰因(12),却没有欧内斯特·海明威。有埃德娜·圣文森特·米蕾(13),却没有威廉·卡洛斯·威廉斯(14)、华莱士·史蒂文斯(15)和罗伯特·洛威尔(16)。就是这种傻玩意。这种风气是从大学开始的,可现在已蔓延成燎原之势了。有理查德·怀特(17)、拉尔夫·艾利森(18)和托妮·莫里森(19),却没有福克纳。”

“你是怎么大呼小叫的?”我问。

“我喊着‘E.I.洛诺夫在哪里?你们怎么敢把E.I.洛诺夫给漏掉了!’我原本是想说‘你们怎么敢把威廉·福克纳给漏掉了!’可我脱口而出的却是曼尼的名字。我的发作吸引了很多人围观。”

“你是怎么发觉那里有肿瘤的呢?”

“我觉得头痛。头痛得非常厉害,甚至会呕吐起来。你会帮助我甩掉这个克里曼的,对吗?”

“我会尽力。”

“这事情又卷土重来了。我刚才说过这句话吗?”

“说过的,”我说。

“必须有人出来保护曼尼,挡住这个家伙的魔爪。无论他写出怎样的传记,那都将是代表了一个自卑的男人的夸大了的憎恨。尼采的预言变成了现实:艺术被憎恨消灭了。在我得知我得了肿瘤之前,他来拜访过我一次,就在我在图书馆出洋相之后不久。那时我已经是个唠哩唠叨的人了。我给他倒了杯茶,他的举止很是得体。在我得了肿瘤的情况下,我觉得他讲的曼尼的故事十分精彩。在我得了肿瘤的情况下,我觉得他是个单纯的文艺青年,一个哈佛毕业的热诚的小伙子,一心想要重建曼尼的文学地位。我的肿瘤觉得这个克里曼很迷人。”

“呃,你本该觉得那只小狗很迷人,而对克里曼来上一脚的。你知道诊断结果后有什么反应吗?”我问。

“我昏过去了。我只知道那天我把水壶放到灶台上,然后旋开了煤气,再醒来时我已经躺在了雷诺克斯山医院的抢救室里,看见有两个警察站在我的病床旁。大楼管理人闻到煤气味道,后来就在那里发现了我”——她指了指在我们身后的摆着浴缸的厨房——“我倒在地上,他们还以为我是想要自杀呢。这种想法叫我生气。一切都叫我生气。我曾经是个优雅、甜美的姑娘,不是吗?”

“我觉得你的举止非常优雅。”

“呃,但愿那两个警察也这么认为。”

自我在皮尔鲁吉等她以来,我还是头一次想到,走错饭店的人不是我,而是艾米。肿瘤的复发让她再次陷入神思恍惚——肿瘤的复发促使她形成了这么一种精神状态,那就是强迫自己在肿瘤的面前克制住惊恐。今天她已经两次跟我提起肿瘤的复发,感觉不像是因为她在白天得到了这个要命的消息而到了晚上还在反胃;她每次说起的时候就好像她不过是在说有一张支票还没能清账,因为她透支了她的账户。

我们默默地在那里坐了一会,然后她说道:“我留着他的鞋子。”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终于把他的衣物全部清理掉了,可我舍不得把他的鞋子丢掉。”

“它们摆在哪里?”

“在我卧室的壁橱里。”

“我可以看一下吗?”我这样问只是因为我觉得她希望我这样问。

“你真想看吗?”

“当然。”

卧室非常狭小,壁橱的门只能开一点点,不然就会碰到床的一侧。一根头上已磨损的绳子从壁橱里垂下来,她拉了一下,点亮了一只瓦数很低的灯泡。在挂在里面的十多件衣物里,我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那条被她从病号袍改制过来的裙子。然后,我在底下看见了一字排开的洛诺夫的鞋子。一共四双,都尖头朝外,都是黑色的,都已破旧。一个死人的四双皮鞋。

“它们摆得就跟他生前一模一样,”她告诉我说。

“你每天都要去看一看它们吗?”我问。

“每天早晨,每天晚上。有时次数更多。”

“看见它们摆在那里,你不会觉得怪吗?”

“一点也不觉得怪。还有什么能比他的皮鞋更让我觉得欣慰的呢?”

“他没有棕色的皮鞋吗?”我问。

“他从来不穿棕色皮鞋。”

“你穿过这些鞋子吗?”我问。“你把脚伸进过这些鞋子里去吗?”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都是凡人,都过着平凡的人生。”

“它们是我的宝贝,”她说。

“如果我是你,我也会珍藏的。”

“你要一双吗,内森?”

“你已经保存了很长时间,不应该放弃的。”

“我不会放弃。我是要让它们传承下去。如果我死于肿瘤,我不希望一切都成为泡影。”

“我认为你该保存它们。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清。也许你还要在这里照看它们好多年呢。”

“这一次,内森,我很可能会死的。”

“你把这些鞋子都保存好了,艾米。为了他,把它们都好好地保存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