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艾米的大脑(第8/12页)

她拉了下绳子,关掉电灯,关上橱门。我们穿过厨房,回到了她的书斋。我感觉很是疲惫,就好像刚刚以最快的速度跑完了十英里。

“你记得你和克里曼谈了些什么吗?”我问她,现在可以问了,既然鞋子也看过了。“你记得在那次和他见面时你告诉了他什么吗?”

“我好像什么也没告诉他。”

“关于曼尼,关于你自己,你什么也没说吗?”

“我不知道。我不能确定。”

“你给过他什么东西没有?”

“怎么啦?他说了我给过他东西吗?”

“他说他有半部曼尼的小说手稿的影印件。他还说你答应过把余下的半部也给他。”

“我从来不会那么做的。我不可能那么做的。”

“肿瘤会不会使你那么做了呢?”

“哦,天哪。哦,上帝。哦,不要。”

桌上有几张零碎的纸头,她不安地拨弄起它们。“这些也是小说里的吗?”我问。

“不是。”

“小说在这里吗?”

“我把原稿放在波士顿的一个银行保管箱里了。这里有复印件的,是的。”

“他不能写这种主题的。”

她警觉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是你这么说的。”

“我说过吗?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希望没人来问我那本书的事情,我希望没人来打搅我。”接着,她看着手上的纸,愉快地笑了起来,说道:“这是一封我写给《纽约时报》的了不起的信。我写得实在太出色了,他们永远都不会登在报上。哦,我不在乎。”

“你什么时候写的?”我问。

“几天前。上个礼拜。他们报上登了一篇讲海明威的文章。也许是在一年前。也许是五年前。我搞不清了。这篇文章就在这里的某个角落里。我把它剪了下来,后来有天晚上我把它翻出来,读完后觉得非常来气,所以就坐下来写了这封信。一个记者去了密歇根,为了找出海明威写的密歇根北部半岛的故事的真实原形。所以我写信过去告诉了他们我对这件事情是怎么看的。”

“作为写给报社的一封信,它似乎太长了些。”

“我写得比这还长呢。”

“我可以看一下吗?”我问她。

“哦,不过是一个疯老婆子的喋喋不休。除了废话还是废话。”她突然走到厨房里去打开了煤气灶,为了给我们弄点吃的,把我一个人留下来看她的信。信是用圆珠笔写的。起初我以为它一定不是在一夜间写成的,而是一点一点花了几天,或几周,或几个月的时间写的,因为即使在同一页上油墨的深浅也会变化许多次。接着我又想到那应该是在一天里写的——它毕竟是对也许是写在五年前的一篇文章的回应——油墨的浓淡不一恰恰证实了在写这封信时她的内心充满了困惑。然而,信里的句子还是前后连贯的,而且从信中表露出来的思想来看也根本不是她大脑里的废话中的废话(20)。

致编辑:

在过去,知识分子们把文学视为思想的手段。可这样的时代已经走到了尽头。在数十年的冷战期间,苏联及它的东欧附属国驱逐了许多写作严肃作品的作家,禁止他们发表作品;而现在,在美国,遭到驱逐的是文学本身,因为它反映出人们对生活的看法,其影响是十分严重的。如今,文学的主要功能是被使用在启人心智的文化类报纸上和大学的英语系里,在那种地方人们总是在争论不休,关于虚构文学的意义,关于文学可以给一个思想开放的读者带来多大的收获,而这种争论给文学带来的是破坏性的影响,以至于人们认为文学最好不要再具有任何大众的用途。

你们的报纸就是那种文化新闻类型的——你们报道得越多,情况就越糟糕。一旦你进入了这种文化新闻领域的理想化的简约模式与传记体的还原模式,文学的虚构本质也就失去了。你们的文化新闻不过是伪装成对“文艺”感兴趣的小道消息,而它报道的一切也都是有违于真实的。谁是名人,能赚多少钱,到哪里去找丑闻?这个作家有没有越矩的地方,不是出于文学审美上的必要,而是针对他或她的女儿、儿子、母亲、父亲、配偶、情人、朋友、出版商,或者宠物?你们根本不懂文学的想象力天生就是超越了规矩的,文化新闻永远只关心虚伪的仁义道德:“作家有权利胡说八道吗?”数千年来,人们对文学可能侵犯到个人隐私这个话题高度敏感,可同时又疯狂地出版那些揭人隐私的非虚构类作品。只要讲到是小说,那些文艺新闻工作者对保护隐私的看法简直可以叫人大跌眼镜。

海明威早期的短篇小说将背景设定在密歇根北部半岛,于是你们的文化记者就赶去北半岛那里寻找一些据说是海明威小说人物的原型的当地人。令人怪之又怪的是,这些人或他们的后人都觉得自己被欧内斯特·海明威给利用了。这些无凭无据的、孩子气的或者是直接来自于想象的感觉,比海明威的小说本身更受到重视,因为你们的文化记者可以拿它来大做文章,而对小说本身他们却无话可说。从没人质问记者们得到的消息的可靠性,人们只是一味地追求作品的真实性。作家们长年累月在孤独中写作,在这份事业里投入了他或她的全部心血,为了一个简单的句子可以反复琢磨六十二遍,然而收获的却是对文学的极度无知无觉,对文学的全然不理解,对文学意义的漠视。在他们的眼里,作家精心构造的一切,煞费苦心写出来的一句句一段段,不是噱头就是谎言。作家们因此失去了文学动力。刻画现实的兴趣也因此降低到零点。作家们主要的写作动力总是来自于他们自身,而且一般都不会很大。

值得欣慰的是,事实证明这些作家们根本不像他们自己以为的那样比我们优越——他们其实还不如我们普通人呢。这些悲惨的天才们哪!

严肃的文学会尽量去回避解释与声明——那是为了启发人们去思考——这一点实在让你们这些文化记者头痛。在你们这些懒惰的记者眼中,只有假设的原始素材才值得重视,只有那个才是真正的小说。海明威早期的小说里呈现出来的独特的想象(在字里行间,想象变形为一个个短篇故事和美国式的散文)是不被你们文化记者理解的,而你们通过自己的写作将真诚的英语转变为废话。如果你对一个文化记者说:“只允许你研究小说本身”,那他就会哑口无言的。有想象力吗?没有。有文学性吗?没有。所有精致的部分——甚至不那么精致的部分——全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这些因海明威的行为而觉得感情受到了伤害的人们。海明威有权利怎么怎么吗?任何一位作家有权利怎么怎么吗?在你们这种报纸对“艺术”尽心尽责的伪装下,是一帮江湖艺人在竭力摧残文化的野蛮行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