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艾米的大脑(第10/12页)
“我的外婆是立陶宛人。而我父亲一边则来自波兰。”
“他们为什么会选择在奥斯陆定居,而不是别处呢?”
“我的外公外婆是准备从立陶宛到美国去的。他们到达奥斯陆后,我的外公被强制性地留了下来。是美国官员扣留了他,因为他没有证件。我妈妈和我舅舅是在奥斯陆出生的。我父亲以前在美国,可以说过着一种年轻人的冒险生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他计划回波兰去。他首先来到英国,可他不想回国去参军。所以他就在挪威留了下来。那是一九一五年的事。后来就遇见了我妈妈。本来挪威是不允许犹太人移民的,不过有一位非常知名的挪威作家为了犹太人的权利挺身而出,结果在一九〇五年犹太人移民获得了认可。我的父母在一九一五年成婚。我们兄妹一共五个人,四个兄弟,就我一个女孩子。”
“你的家人都没事吧?”我做了个乐观的假设,问道。“你的爸爸妈妈,还有你的四个兄弟?”
“我的爸爸妈妈和我的大哥哥都没能逃过此劫。”
于是我问:“怎么回事?”
“一九四〇年,德国人刚来的时候,他们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可是到了一九四二年的十月,他们把凡是超过十八岁的犹太人统统抓了起来。”
“是德国人还是挪威人干的?”
“德国人下的命令,可具体执行的是挪威的纳粹分子,是那些卖国贼。一天早上五点钟,他们冲进了我的家。我妈妈说:‘哦,我还以为是救护车来了呢。我刚给医生打了电话。我老公心脏病发作了。他现在正躺在床上。你们不能碰他的。’而我们小孩子都在哭。”
“是她编出来的吧?”我问。
“是的。我妈妈很聪明的。她反复哀求他们,他们终于同意说,我们十点钟再来看他走掉没有。于是她给医生打电话,我爸爸就给送进医院里去了。在医院里,他计划着要逃到瑞典去。可他担心一旦他们发现他逃掉了,就会来把我们抓起来。所以他等了将近一个月,然后有天早晨医院打电话给我们说医院里来了盖世太保。就是在电话里也听得见有人在嚎叫。我们就住在医院附近,于是我妈妈和我兄弟还有我就赶忙往医院跑。那时我十三岁。我爸爸躺在一张担架上。我们求他们别把他带走。”
“他病了吗?”
“没有。他没有病。病没病反正都是一回事。他们带走了他。那时是十一月份,我们回家去为他拿了暖和的衣物,就去了纳粹司令部。我们尽力向他们诉说,我们苦苦哀求,我们告诉他们他在生病,他只穿了一件医院的长衫,可无论说什么都无济于事。我们说那我们先回家去,明天再来,可他们说,‘你们不能回家,你们被捕了。’我妈妈说不行。我妈妈强硬地说,‘我们和别人一样都是挪威人,你们没理由逮捕我们。’她拼命和他们理论,过了会儿他们终于放我们回家了。外面天已经暗了。漆黑一片。我妈妈说我们不能回家,因为她肯定他们明天一早就会来家里抓我们的。
“于是我们就在黑暗的街道上徘徊,就在那时来了一场空袭。在空袭的混乱中,我的一个哥哥走散了。我的大哥,他刚结婚不久,就躲到他老婆家去了。这样就只剩下我妈妈、我的两个弟弟,还有我了。等到空袭结束,我对妈妈说,‘开花店的太太很喜欢我的。我知道她不支持纳粹的。’我妈妈说给她打电话。然后我们找到一个公用电话,我给她打电话说,‘我们能上您这儿来开个派对吗?’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她说好的。‘来的路上尽量小心,’她说。就这样我们去了她家,她收留了我们。可是我们不能在地板上随意地走动——我们都必须挤成一团坐在沙发上。她和走道对面的那家邻居很要好,第二天早晨她去看他们。那家人家和抵抗组织有联系。他们是非犹太挪威人,男主人是出租车司机,他告诉我们他们要把所有的犹太人都集中到一个地方,然后再带他们逃出去。那天晚上他和另外两个人来了,他们带走了我的两个弟弟,分别是十一岁和十二岁。他们说其余的人必须等。他们也会来接我们的。其余的人就是我妈妈和我了。可等他们再来的时候,他们说他们一次只能带走一个人。我对妈妈说,‘如果我走了,你会来找我吗?’‘绝对会的,’她说。‘我永远都不会叫你失望的。’我后来才知道就在那天晚上,有几个持枪的男人来把她接上了一辆出租车。他们是抵抗组织成员,正准备离开奥斯陆。他们一路上又接走了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子,那是一对母子,我妈妈知道这个女人的名字。奥斯陆是个小地方。大多数的犹太人都相互认识。总之,他们开车离开了奥斯陆,此后我就再也没看见过他们。同时,他们带我上了一辆火车。火车上有一个戴着卐字臂章的纳粹军官。他们告诉我等他下车的时候,他会朝我眨一下眼睛,我就跟在他后面下车。我肯定这是个陷阱。他在靠近瑞典边境的地方下了车,我跟着下了车,然后他把我交到另一个男人的手上。我们开始穿越一片树林。我们不停地走。这个带我走的家伙认识树上的记号。我们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总有五六英里。我们朝着瑞典走,穿过树林,来到了一片田野。那个在空袭的那天夜里走散的哥哥——来接我的正是他——他原以为再也见不到家人了。后来我的两个小弟弟来了,在他们之后是我。不过到此为止了。我们等着妈妈和我那位已婚的大哥,可他们再也没有来和我们会合。”
等她说完,我说道:“现在我明白了。”
“请告诉我,你明白什么啦?”
“对大多数人来说,说我一辈子都停留在少年时代是意味着我保持着童真的天性,意味着在我的眼里一切都很美好。而对你,说我一辈子都停留在少年时代则意味着我活在这个悲惨的故事里——一辈子都沉浸在这个悲惨的故事里。这意味着在我小时候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不论我如何努力,我都将永远活在它的阴影里。”
“多多少少是的,”她回答。
等我回到宾馆已经很晚了,我立马开始工作。我要把我能够记得起来的艾米对我说的话都记录下来,关于她从占领国挪威逃亡到中立国瑞典,关于她和洛诺夫同居的那几年,关于他未能完成的小说,关于他们先是住在剑桥,后来去了奥斯陆,再后来又回到剑桥,那里也成为了他生命的终点。如果在三四年前,我就能连着好几天把她那大段的独白都记在脑子里——自打小时候起我就有很强的记忆力,而且由于职业的关系,我有把所有零零碎碎的小事都记录下来的习惯,这样就使我的记忆力更为锦上添花。可如今,我离开艾米还不到一个小时,就不得不耐心地等待我的记忆,为了最好地将她吐露给我的一切串联起来。一开始,这是一场苦斗,我总觉得孤立无援,总在想我为什么还要坚持这件我显然已经力不从心的事情。然而,她的故事和她的困厄大大地刺激了我,而且我早已习惯于写作而无法自拔,我无法抵御引领着我的思想的那股力量,而正是我的思想使得我成为我自己。到凌晨三点,我已经填满了十五页宾馆里的信纸,正反两面都写满字。我全力以赴回想出艾米的磨难,一边写还一边想,这些故事中有哪一些她告诉过克里曼,而他又会对它们进行怎样的完全是出于他自己意图的加工,他将如何混淆、如何歪曲、如何误导、如何误解它们,想着在他利用她颠倒黑白、将一切都搞糟之前,我该怎么做才能把她从他的魔爪里解救出来。我还在想着其中有哪些故事是被她自己加工、混淆、歪曲、误导、误解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