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4/59页)
人们只是在餐厅和门厅里瞎逛。男孩们大多聚集在宾治盆周围,试图互相炫耀。女孩们三五成群地扎堆,笑个不停,假装正在度过一段美好时光。男孩们在琢磨女孩子,女孩们在琢磨男孩子。但结果所得到的一切,不过是屋子里的一种古怪感觉。
正是这个时候,米克开始注意到哈里·米诺维茨。他住在隔壁的那幢房子里,她从小就认识他。尽管他比她大两岁,但她长得比他快,这个夏天,他们经常在街边的草地上摔跤、打架。哈里是犹太人,但看上去不是很像。他的头发是浅褐色,而且笔直。今天晚上,他穿得非常整洁,进门时,他把一顶带羽毛的成人巴拿马草帽挂在了衣帽架上。
引起她注意的,并不是他的衣服。他的脸上有些变化,因为没有像往常那样戴角质边框眼镜,一粒通红的、下垂的麦粒肿从他的一只眼睛里冒了出来,为了看清东西,他不得不像鸟一样把脑袋斜向一边。他又瘦又长的手不断地触碰那颗麦粒肿,仿佛很痛似的。当他要水果宾治的时候,径直把纸杯戳到了爸爸的脸上。她看得出他十分需要眼镜。他有些紧张,不停地撞到人。除了她之外,他没有约任何女孩——因为这是她的派对。
所有水果宾治全都被喝光了。爸爸担心她会难堪,于是就和妈妈一起去厨房榨柠檬汁。有些人在前廊和人行道上。她很高兴到外面呼吸夜晚的凉爽空气。走出闷热、明亮的房子之后,黑暗中她能闻到即将到来的秋天的气息。
随后,她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事情。沿着人行道的边缘,在黑咕隆咚的大街上,有一群住在附近的孩子。皮特、萨克·韦尔斯、贝比、斯佩尔里布斯——整个一伙,从年龄小于巴布尔的,到十二岁以上的,都有。甚至还有一些孩子,她根本不认识,不知怎么嗅到了派对的气味,也跑来凑热闹。有些年龄和她相仿、甚至大一点儿的孩子,她也没有邀请,因为他们曾对她干过坏事,或者她对他们干过坏事。他们全都脏兮兮的,穿着普通的短裤、邋遢的灯笼裤或日常的旧衣服。他们只是在黑暗中闲逛,注视着派对。当她看到这些孩子的时候,心里浮现出两种感情——一种是悲伤,一种是警惕。
“这支舞曲我约了你。”哈里·米诺维茨装作在读他的约帖,但她可以看到上面什么也没写。爸爸来到门廊,吹响了口哨,第一支舞曲开始了。
“那好吧,”她说,“我们走吧。”
他们开始沿着街区闲逛。穿着长裙,她依然觉得自己很时髦。“看那边,米克·凯利!”黑暗中一个孩子喊道,“瞧她!”她继续走着,就像没听见一样,但她知道那是斯佩尔里布斯,改天她一定会逮住他。她和哈里沿着黑乎乎的人行道走得很快,走到街道尽头时,他们拐进了另一个街区。
“你今年多大,米克——十三岁?”
“差不多十四了。”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也一直为此而烦恼。身高五英尺六英寸,体重一百零三磅,而她才十三岁。派对上的每个孩子站在她旁边都成了小矮人,只有哈里除外,他只比她矮一两英寸。没有一个男孩子愿意跟一个比自己高那么多的女孩子散步。没准抽烟能帮助阻止她继续长高。
“我去年只长高了三点二五英寸。”她说。
“我在集市上见过一个女人,身高八英尺五英寸。不过,你多半不会长那么高。”
哈里在一棵黑乎乎的紫薇树旁停住了脚步。周围没有人。他从口袋里掏出个什么东西,开始摆弄它。她俯过身子去看——是他的眼镜,他正在用手帕擦拭着。
“对不起。”他说。随后他戴上眼镜,她能听到他深深的呼吸声。
“你应该一直戴着眼镜。”
“嗯。”
“没戴眼镜你怎么到处走动?”
夜晚很安静,天很黑。过马路时,哈里抓住了她的胳膊。
“派对上有个年轻的女士,她认为戴眼镜的家伙有些女里女气。这个人——好吧,或许是我——”
他没有说完。突然间,他绷紧了身子,向前跑了几步,跳起来去够头顶上大约四英尺高的一片树叶。黑暗中,她刚好看得见那片高高的叶子。他弹跳力很好,一下子便够着了那片树叶。随后,他把树叶放在嘴里,黑暗中猛击了几下空拳。她赶上了他。
像往常一样,一首曲子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她独自哼唱起来。
“你唱的是什么?”
“一个名叫莫扎特的家伙写的曲子。”
哈里感觉很好。他像一个快拳手那样走着横跨步。“听上去像是德国人的名字。”
“我猜也是。”
“法西斯分子?”他问。
“什么?”
“我说那个莫扎特是不是一个法西斯分子或纳粹分子?”
米克想了一会儿。“不。他们是新近出现的,这家伙已经死了很久。”
“那就好。”他又开始在黑暗中猛击空拳。他希望她问为什么。
“我说那就好。”他又说了一遍。
“为什么?”
“因为我痛恨法西斯分子。如果我在大街上遇到一个法西斯分子,我会杀了他。”
她看着哈里。街灯下,树叶在他脸上投下迅速变换、斑斑驳驳的影子。他有些兴奋。
“为什么?”她问。
“天哪!你从不读报纸吗?你瞧,事情是这样——”
他们走回了原先的街区。家里一片喧闹。人们在人行道上叫喊、奔跑。她的胃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
“没有时间解释了,除非是再走回那个街区。我不介意告诉你我为什么痛恨法西斯分子。我很愿意讲这个。”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有机会把这些想法一股脑地说给别人听。但她没时间听。她正忙着打量她家房前的情景。“好吧,一会儿见。”约会到此结束,于是她可以查看并思考眼前的那片混乱。
她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她离开时,大家都穿着漂亮的衣服,四处闲站着,这是一次真正的派对。而现在——仅仅五分钟之后——这个地方看上去更像是一座疯人院。她不在的时候,那帮孩子从黑暗中跑出来,径直冲进了派对。他们真有胆!那个老练的皮特·韦尔斯冲出前门,手里拿着一杯水果宾治。他们呼啸一路狂奔,跟受到邀请的客人混作一团——穿着邋遢的灯笼裤和日常的旧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