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2/14页)

我们在楼梯脚碰到了往下走的父亲。他想让我,他说,帮他整理一下那些水泥袋。我们跟着他又回到了那个巨大的房间。汤姆挺怕父亲的,一直躲在我身后。朱莉最近告诉我父亲如今已经是个半残废了,他将不得不跟汤姆竞争母亲的关爱。这个说法极不寻常,我来回琢磨了好长时间。这么简单,又这么怪异,一个小男孩跟一个大男人竞赛。后来我问朱莉谁能胜出而她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当然是汤姆了,而且爸还会把怒气撒在他身上。”

而他也确实对汤姆很严,总像是故意找茬骂他。他利用母亲对付汤姆就像他利用他的烟斗来对付母亲一样频繁。“别用那种语气跟你母亲讲话”,或是“你母亲跟你讲话时把身体坐直喽”,她则一言不发地照单全收。要是父亲当时离开了房间,她就会朝汤姆微微一笑或是用手指帮他梳理头发。眼下汤姆站到门口,望着我们每次将一个水泥袋一起拖过地面,沿墙壁垛成整齐的两排。父亲因为有心脏病不该干这种活,可我仍确保他承担的重量跟我一模一样。

我们弯下腰每人抓住袋子的一角时,我感觉到他在拖延,等着由我承担大头。可我却数着,“一、二、三……”而且等我看到他胳膊用上劲时才开始拖。如果要我多出力,得等他大声承认之后才成。我们干完活之后就朝后一站,像工人那样看着我们干的活。父亲一只手扶着墙呼哧呼哧喘粗气。我却故意地憋着,用鼻子能呼吸得多轻就多轻,虽然憋得我就像要背过气去了。我把双手随意地叉在屁股上,“你弄这些水泥想干吗?”我觉得现在有权力问问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弄……花园呗。”我等着他说得具体些可他喘了会儿气就走了。他在门口抓住了汤姆的胳膊,“看看你那两只手,”他埋怨道,可没意识到他自己的手就把汤姆的衬衣弄得一团糟了。“走吧,上去。”我又在原地待了一会儿,然后把灯关掉。听到开关声,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父亲又在楼梯脚停下来严厉地提醒我上来前把所有的灯都关掉。

“已经关了。”我气急道。可他上楼梯的时候咳得厉害。

他已经按照他的规划建造而非仅仅培植了他的花园,他有时候在晚上将他的规划摊在厨房饭桌上,我们是透过他的肩膀看到的。有数条石板的小径通往才不过几英尺远的花床,却故意造得曲里拐弯。有一条小径螺旋形沿一座假山而上就仿佛是条山间通道。有一次他看到汤姆径直从一侧登上那座假山,将那条小径当短短的一截台阶用,结果恼得他不得了。

“按规矩上!”他透过厨房的窗户大喊。高出一堆石头几英尺的位置还有一块牌桌大小的草坪,草坪的四周只有种一行万寿菊的位置,他自己称其为空中花园。空中花园的正中央是个跳舞的潘神的石膏像。随处都会突然出现一段台阶,先下再上。还有个池塘,底儿是蓝色塑料的。有一天,他还用一个塑料袋带回来两条金鱼,当天就被鸟吃了。那些小径实在太窄了,你很有可能失去平衡栽到花床里。他选花的标准是端正和对称。他最喜欢郁金香并把它们单独种在一处。他不喜欢灌木常春藤或是玫瑰。他不要任何长得乱蓬蓬的植物。我们两边的房子都被拆除了,一到夏天,空地上就会蓬勃地长满野草和野花。在他第一次犯心脏病之前,他曾打算建一道高墙把他自己的世界保护起来。

我们家里流传着几个笑话,都是父亲发明并维持下来的。笑话苏的眉毛和睫毛少得几乎看不出来,笑话朱莉一心想当个著名运动员,笑话汤姆时不时地尿床,笑话我当时刚刚开始长出来的粉刺。有天吃晚饭的时候我把他的餐盘递给他,而他说他可不想让他的晚饭靠我的脸太近。笑声很是短促,也不过敷衍一下。因为类似的小笑话都是父亲一手策划的,所以没一个是针对他的。那天晚上,朱莉和我把我们俩锁在她的卧室里一起编了满满好几张纸的笑话,既粗鲁又过分。我们编的每一个笑话似乎都很好笑。我们从床上滚到地上,紧抓着自己的胸口,笑得呼天抢地。汤姆和苏紧着敲门要我们放他们进去。我们最好的几个笑话,我们觉得,当属于那一问一答的。其中几个涉及父亲的便秘,可我们知道真正的靶子是什么。我们选出最好的,再加润色和排练。然后我们又等了一两天。晚饭时间到了,他又一如既往地拿我脸上的痘痘开心。我们等着汤姆和苏笑完。我的心脏像要跳出来一样,所以很难做到像我们彩排的那样语调随便平常。我说:“今天我在花园里见到一样东西,可吓了我一大跳。”

“哦,”朱莉道,“什么东西呀?”

“一朵花。”

可似乎没有一个人听到我们的话。汤姆在自言自语,母亲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点牛奶,而父亲则继续极其小心地往他面前的面包片上涂黄油。一旦黄油漫过了面包边缘,他马上飞快地用餐刀把它给抹回来。我觉得我们也许该更加大声地再讲一遍,于是我看了朱莉一眼,可她故意视而不见。父亲抹完黄油之后就离开了房间。母亲说:“这没什么必要吧。”

“什么呀?”可她再没对我说什么。我们编的笑话并没针对到父亲,因为它并不好笑。他生气了。当我竭尽全力想自感得意的时候,我却觉得挺内疚的。我努力想说服朱莉我们大获全胜了,因为反过来她也会说服我。当晚我们又让苏躺在我们中间,可那个游戏也变得索然无味。苏觉得烦了把我们撂下走了。朱莉为了表示歉意故意想方设法地讨好他。我无法面对这件事,不过等两天后他第一次跟我说话的时候,我才长出了一口气。后来我们很长时间都没再提那个花园,当他用他的规划铺满餐桌的时候就剩下他独自一人在看了。他第一次犯心脏病之后就把花园的工作完全搁到一边去了。野草从铺路石的缝隙里蹿了出来,假山的一部分已经坍塌,那个小池塘也见了底。那个跳舞的潘神侧面倒地摔成了两半而大家全当没看见。朱莉跟我有可能要对花园的分崩离析负责的想法让我感觉既恐惧又兴奋。

水泥送来之后不久又来了沙子,浅黄色的一堆沙子把前花园的一个角落都给填满了。情况已经很明显了,也许是从母亲口里传出来的,新的计划是绕着我们的房子,从前到后建一个水泥的平台。父亲有天晚上证实了这一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