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错阳差 十一(第2/4页)

可是,达尔西已没有讲述的兴致了。

“刚才那会儿,”他突然问道,“跟您说话的那个蓄胡子的年轻人是谁?”

这一问,朱莉的脸更红了。

“他是我丈夫的一位朋友,”她回答说,“是同一个团队的一位军官……听说,”她不愿意放弃关于东方的话题,继续说道,“见过东方美丽的蓝天的人,再到别的地方就没法儿生活了。”

“我可讨厌透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指的是您丈夫的那个朋友,而不是蓝天……至于蓝天嘛,夫人,求上帝让您免遭那份儿罪吧!天天望那蓝天总是一成不变,总是一个样子,久而久之,您就会深恶痛绝,甚至觉得巴黎的迷雾也是最美的景色。请相信我好了,那种美丽的蓝天,昨天那么蓝,明天还是那么蓝,比看什么都让人心烦。您哪儿知道,人们多么焦急地等待、多么热切地期盼天空出现一朵云彩,可是不断希望又不断失望!”

“然而,您在那蓝天下,却生活了很长时间呀!”

“要知道,夫人,对我而言,换样生活相当难。假如真能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愿去做,那么,东方的奇风异俗势必引起的那点点好奇心得到满足之后,我就会尽快回到贝勒沙斯街一带。”

“我相信许多客旅他乡的人,如果像您这么坦率的话,也一定会这样说……对了,在君士坦丁堡,以及在东方的其他城市,您是如何打发时间的呢?”

“那里也同所有地方一样,有五花八门消磨时间的办法,英国人喝酒吃茶,法国人赌博,德国人抽烟,也有一些脑袋瓜灵的人,变着花样找乐子,爬上房顶,用望远镜窥视当地女人,不免招来枪击。”

“您大概最喜爱这后一种娱乐吧?”

“绝非如此。我的时间都用来学习土耳其文和希腊文了,并因此成了别人取笑的对象。我处理完使馆的文件之后就去写生,就到淡水河[208]畔骑马,还去海边瞧瞧有没有从法国或者其他地方来的人。”

“在离法国那么遥远的地方能见到一个法国人,您一定特别高兴吧?”

“当然了,不过那得是见到一个聪明人,而去的尽是贩卖假首饰或者开司米衣料的商人。更糟糕的是碰到青年诗人,他们远远望见大使馆人员,就会冲人家叫喊:‘带我去参观古迹废墟吧,带我去圣索菲亚大教堂[209]吧,带我去山区吧,带我去蓝色海岸吧,我想去看看海洛[210]哀叹的地方!’稍后,他们就中暑了,只好躲在房间里,除了最近几期的《立宪报》[211]之外,再也不想看什么了。”

“您仍不改老习惯,把什么都看得那么糟。一点儿也没有改变,您知道吗?因为您还是那么爱嘲笑人。”

“哦!夫人,您说说看,一个受惩罚的人下了油锅,难道还不能寻点儿开心,损一损自己的难友吗?千真万确!您并不知道我们在那边的生活有多悲惨。我们大使馆的这些秘书,好似燕子一般飞来飞去,永远也不停歇。对我们而言,根本没有给生活增添幸福的那种亲密交往……我想是这样的。这六年来,我就没有找到一个能说说心里话的人。”(他说到最后这句话时,声调有些异样,身子越发靠近朱莉。)

“怎么,您在那边没有朋友吗?”

“我刚才对您说了,在外国不可能交上朋友。我离开法国时留下两个朋友:一个已经去世,另一个目前在美洲,假如不被黄热病留在那里的话,要过几年他才能回国。”

“这么说,现在您孤单一人?”

“孤单一人。”

“妇女圈子呢,东方那里妇女圈子如何?就不能向您提供一些机会吗?”

“噢!提起这个嘛,那可糟糕到了极点。要说土耳其妇女,连想都不要想。至于希腊和亚美尼亚女子,对她们最好的称赞,就是她们长得很美。还有,各国领事和大使夫人,您就别让我谈了。这是个外交问题,我把心里想的都讲出来,在外交部就会给自己招来麻烦。”

“看来您不大喜爱您的职业。可是从前,您那么渴望进入外交界啊!”

“那时我还不了解这一行。现在嘛,就是当巴黎检查员我也干!”

“噢,上帝!您怎么能这样讲?巴黎!这是人世间生活最乏味的地方了!”

“您不要讲亵渎的话。您去意大利试试,住上两年之后,我倒要在那不勒斯听听您怎么推翻这种想法。”

“去看看那不勒斯,这是我最渴望的一件事,”朱莉叹口气回答道,“……只要和朋友们一道前往。”

“唔!真有这种条件,我情愿周游世界。和朋友们一道旅行!那就等于坐在客厅里,观看世界在窗前移过,犹如渐渐展开的一幅长长画卷。”

“好吧!如果那样要求过高,那么我就只求同一位……同两位朋友一道旅行。”

“我可没有那么大奢望,只求一位男友,或者一位女友相伴。”达尔西微笑着附和道,“不过,这种幸运的事,我从来没有碰到过……将来也不会落到我头上。”他叹口气又补充道。接着,他语气转为轻快地说道,“老实说,我总是扮演倒霉的角色。我一生热烈渴望的无非两件事,却未能得到。”

“究竟哪两件事?”

“唔!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譬如,我强烈渴望能同一个人跳华尔兹舞……我深入研究了华尔兹。我还独自一人抱着把椅子,足足练习了几个月,以便克服一旋转就免不了产生的眩晕,等我终于不再头昏眼花了……”

“那您渴望同谁跳舞呢?”

“如果我说是同您呢?……苍天不负苦心人,我终于成为跳华尔兹舞的能手,可是恰巧那时,您的祖母请了一位冉森派[212]教士当忏悔师,于是下令禁止跳华尔兹舞,而对那道命令,至今我还耿耿于怀。”

“您第二个愿望呢?……”朱莉一时心慌地问道。

“我的第二个愿望嘛,我这就告诉您。我曾经希望,这也是我的非分之想吧,曾经希望被人爱上……真正被人爱上……这个心愿产生于学华尔兹舞之前,我没有按时间顺序讲……我是说,曾经希望被一位女子爱上,她爱我要胜过爱舞会——我的最大情敌。我穿着沾满泥浆的靴子去看她的时候,她正要上车去参加舞会,一身盛装打扮,然而她还是对我说:‘咱们不去了。’真的,那是想入非非。一个人只应追求可能实现的事。”

“您这张嘴太尖刻了!总是冷嘲热讽挖苦人!什么也不放过,就是对女人也总这么嘴下无情。”

“我呀!上帝保佑,我可不是那种人!我主要还是讲自己的坏话。我认为女士们更愿意去参加一场愉快的舞会……而不是与我单独促膝交谈,这难道是说她们的坏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