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勒的维纳斯(第3/8页)

“原来你在这儿呀,婊子!(这个字眼儿在加泰罗尼亚语中更激烈。)原来你在这儿呀!”他说道,“就是你砸断了约翰·科勒的腿!假如你是我的,我非打断你的脖子不可!”

“算了吧,你拿什么打呀?”另一个说道,“它是铜铸的,特别坚硬,艾蒂安想用锉刀锉它,结果连锉刀也给弄断了。那是异教徒时期的青铜器,比什么都要坚硬。”

“我若是带着冷凿(看来他是锁匠学徒),当场就能把那对大白眼珠给剜出来,就像砸杏仁那样。那是银子的,能值上五法郎。”

他们要离去,刚走了几步,那个高个儿的学徒工猛地又站住,说道:“我得跟这位偶像道一声晚安。”

他说着,就俯下身去,大概拾了个石子儿,只见他一扬手臂,扔出个什么东西,铜像随即当啷一声,十分响亮。就在响声的同时,那名学徒用手捂住头,疼得叫起来。

“她把石子儿给我扔回来啦!”他嚷道。

两个淘气鬼撒腿就逃掉了。石子儿撞到金属上,显然弹了回去,惩罚了那个冒犯女神的家伙。

我开心地大笑,关上了窗户。

“又一个旺达尔人[226]受到维纳斯的惩罚!但愿破坏我们古老文物的人,脑袋都这样开了花!”

说完这句良好的祝愿,我便进入梦乡。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了,忽见床两边立着两个人,一边是身穿睡袍的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另一边是他妻子派来送一杯热巧克力的仆人。

“喂,巴黎人,起床吧!京城来的人,个个都这么懒!”在我匆忙穿衣裳的时候,我的这位主人说道,“已经8点钟了,还躺在床上!我6点钟就起来了,上来三次瞧瞧,踮着脚走到您的门口,不见人影,也听不到一点动静。在您这年龄,觉睡多了反而不好。您还没有见到我的维纳斯呢。好了,快把这杯巴塞罗那热巧克力喝下去……地地道道的走私货,巴黎也买不到的巧克力。多添点儿力气,要知道,您一走到我那维纳斯跟前,谁也休想把您拉开了。”

五分钟我就打扮好了,也就是说,脸刮得糊烂半片,衣扣有扣上的,也有没扣上的。三口两口喝下滚热的巧克力,嘴烫得生疼,然后我下楼,来到花园,面对铜像惊叹不已。

果然是一尊维纳斯铜像,美极了,上半身裸露,古人通常都是这样表现天神的。那只右手抬到乳房的高度,手心向内,伸出拇指、食指和中指,另外两指微微弯曲。另一只手接近臀部,拉住遮着下半身的裙布。铜像的这种姿势,令人联想到不知为何取名为日耳曼尼库斯的划拳者形象,也许雕塑家要表现这位女神在玩划拳游戏吧。

不管怎么说,不可能见到比这维纳斯像更完美的躯体了:全身的线条无比曼妙,极富肉感。衣裙也无比华美,格外高雅。我原来估计可能是罗马帝国后期的作品,一看才明白这是雕塑艺术鼎盛时期的一件杰作。我尤为惊讶的是,形体如此美妙逼真,简直就是按照真人实体的模子铸造的——假如大自然能创造出如此完美的模特儿的话。

那头发绾到额头上,仿佛是镀了金的。如同大多数希腊雕像那样,头略小,稍往前倾。那张面孔特征奇异,我怎么也描摹不出来,脸形不同于我所能想起的任何古雕像。根本不是希腊雕塑家们所创造的那种平静而庄严的美:他们塑造的面部线条,总是一副毫无表情的肃穆神态。这尊雕像则相反,我惊奇地看出艺术家明显的创意,让狡黠的表情达到极致,接近残忍了。所有线条都略微绷紧:眼睛微斜,嘴角有点儿上翘,鼻孔稍稍张开。这张面孔呈现一种难以置信的美,但又流露出轻蔑、嘲笑而残酷的神情。老实说,一种绝色的美貌居然没有一点儿善意,这样美妙绝伦的雕像,越观赏就越感到难受。

“这样的模特儿,世上即使真有过,”我对德·佩尔奥拉德先生说道,“我也会怀疑上天能造出这样一位女人。如果世上真有过,那我会特别可怜迷恋上她的人!她肯定要无情取乐,让她的情人一个个绝望而死。她的表情显得有点儿凶,可我又从未见过如此美的造物。”

“这正是全身心系恋猎物的维纳斯[227]!”德·佩尔奥拉德见我激动起来,便朗声说道。

也许是这双嵌着白银而非常明亮的眼睛,同雕像年代久远全身生了黑绿色铜锈形成的反差,更增强了这种阴毒的嘲弄的表情。这双明亮的眼睛给人一种幻觉,仿佛真的存在,是个大活人。我又想起向导对我说过的话,她能让看她的人垂下眼睛。情况差不多就是这样,我本人面对这尊青铜像都感到有点儿不自在,心中不禁生起自己的气来。

“您上下都仔细欣赏过了,”主人对我说道,“我的鉴赏古物同行,现在您若是愿意,我们就举行一场科学讨论会吧。这句铭文您还没有注意,您怎么看呢?”

他指了指铜像基座,我看见上面刻了这样两个词:

CAVE AMANTEM

“您学识渊博,有何高见?[228]”他搓着双手问道,“看看我们二人的理解是否一致!”

“可是,”我答道,“这有两层意思。可以翻译成:当心爱你的人,防着你的情人。然而,我若是取这种意思,却又不知CAVE AMANTEM是不是规范的拉丁文。若看女神狠毒的表情,我倒认为艺术家要让观众当心这个可怕的美人,因此这句话译作:如果她爱你,你千万当心。”

“哦吓!”德·佩尔奥拉德先生说道,“对,这种解释可以接受。不过,请别见怪,我还是喜欢头一种译法,并且再发挥一点儿。您知道维纳斯的情人是谁吗?”

“她有好几个情人。”

“不错,但头一个是伏尔甘[229],这不分明是说:‘别看你长得这么美,一副傲慢的神气,可你将来,只能找个又丑又瘸的铁匠当情人。’对不对,先生?那些风骚的女人,应当引以为鉴!”

我不禁微微一笑,觉得这种解释太牵强附会了。

“拉丁文太简练,这种语言费解极了。”我这样指出,以免正面驳斥这位考古学家。继而,我退后几步,再仔细观赏这尊铜像。

“等一等,我的同行!”德·佩尔奥拉德先生说着,拉住我的胳膊,“您没有看全呢,另外还有一句铭文。请您登上基座,瞧瞧那右臂。”他这样说着,还扶我登上基座。

我倒也不客气,干脆搂住维纳斯的脖子,开始同她熟不拘礼了,甚至还贴近她的脸注视片刻,觉得她更凶也更美了。继而,我认出她胳膊下刻的几行字——可能是古体草书——并借助眼镜,一字一词拼读,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则跟着重复每个字,同时用手势和声调表示首肯。我这样念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