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礼物》人类之死(第2/3页)

我正准备出门的时候,电话响了。

“GMHC热线,我能帮你吗?”我说。

电话另一端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自己有没有艾滋?”她问。

“这个,”我答道,“目前没有什么检测可以做,但当你患有和它相关的机会感染时就会被确诊。目前有一些许多人都有的症状:盗汗、持续数周的腺体肿胀,体重下降。但这也可能是别的病症。事实上,如果你过分频繁地检查自己的腺体,也会让腺体肿起来。腺体本来就不能老被戳碰的。”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

“你有以上症状吗?”我问。

“没有。”年轻女人回答。

“有其他身体症状吗?比如伤口之类的?任何症状?”然后我肯定要加上这句,“你知道我不是医生。所以我没办法诊断任何事情,即使我是医生,我也没办法通过电话做诊断。如果你担心的话,你真的应该去看看你的医生。如果你没有医生,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位。”

“好的,”她说,“但你是怎么判断得病的?”

“这个,我们也不清楚。但好像是通过性传播的,也好像在共用一个针头的静脉注射毒品的人当中传播。”受过训练的我并没有催促她。

“好吧,我担心我得病了。你知道吗?我觉得我的理发师是同性恋。”

突然之间,我有种预感这通电话会通往何处。

“好的,”我说,“那没有什么奇怪的。很多理发师都是同性恋。”

“是啊,”她重复道,“我很确定他是同性恋。我刚刚从沙龙回来。他给我洗的头。现在我就在想他可能把艾滋传染给我了。你懂的。他的手伸进了我的头发里。”

“天啊!”我说,无法控制住自己。然后我开始不按剧本走了。“听着,我必须问你一个问题。”

“好的。”她说。

“你手边有笔和纸吗?还有小手提箱?”

“有的。”她说。

巴里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我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我接下来要说什么,但他从我手中抢过电话,然后冷静地安慰那个年轻女人。讲完电话之后,他转身面向我。

“我能问一下,尽管我想我可能知道,为什么你要问呼叫者有没有纸笔和小手提箱?”

我坦白了。我正要告诉她让她给家人写一封告别信,简单迅速地写一封最终遗嘱,然后打包一些小东西在手提箱里,然后去最近的急诊室待着,度过她最后的时光。

“那正是我担心的。也许你需要休息一个晚上。”

“但是说真的,巴里!被她的理发师感染?因为他可能是个同性恋?真是一个白痴!一个充满仇恨的白痴!”

我很愤怒。对她,也对巴里。

“带上你的煎饼,然后从这里滚出去。我们明天见。请少点歇斯底里,多点同情心。”当我关上门的时候,我想我听见巴里笑了。但他从来没向我承认过他觉得这很好笑。

几十年来,我一直尽量不去多想那段时光,主要是因为我不能。就好像那段时间是发生在其他地方其他人身上的事而已。我记不得当时是什么感觉。我记得其他人常用的一个说法是,当时我们就好像在打仗一样,我们被包围着——在工作中,在地铁上——被那些生活在和平中的人包围着。尽管我当时才二十多岁,但我已经习惯了朋友生病死去的事实:在爱德华之后,是休,是斯坦,是约翰,是吉姆,是克雷格(Craig)和其他许许多多人。每次死亡都一样让人觉得伤心、害怕和恐惧。但不再让人觉得奇怪。就是这样发生了而已。

最近读的一本书把我带回了那段时光:丽贝卡·布朗(Rebecca Brown)的《身体的礼物》(the Gifts of the Body ),这是她写的第六本书,她还会继续写更多;她的作品包括散文、一部有关她母亲的死的回忆录、剧本和故事集。

《身体的礼物》是一本薄薄的小说,里面有十一个互相联系的故事,由一名家庭护理员讲述她上门照顾不同艾滋病人的故事。每一章由不同的“礼物”来命名——汗液、完整、眼泪、皮肤、饥饿、行走、死亡(没错,死亡)、演讲、视力、希望和哀悼。也许作者在决定小说构架时在读林白夫人 [8] 的《大海的礼物》。两本书的语调也有相似之处:都是安静发人深思的书。

但两者的主题却相差甚远。《身体的礼物》不只捕捉住了早期艾滋病泛滥时的恐慌,还有其中辛劳、单调乏味的尘俗。里面有患艾滋病的女人们的故事,尽管故事的叙述者大部分时间拜访的都是男同性恋者。

布朗曾是一名家庭护理员。我只是从书后面的她的自我介绍中知道的,但就算没有,我想我也能很快猜出来。整本书里的观察不仅仅是令人信服——它们有一种如同日记般的直观性。

“我打扫了浴室”,她写道,“我在淋浴间和洗脸盆里洒上清洁剂,然后清洗干净它们。我朝镜子上喷了稳洁清洁剂。当我在擦镜子的时候,我看见自己。我的脸上有污渍。我的T恤上有一块暗斑。我把手伸过去,然后闻了闻。闻着像我,但也像他。是里克的汗味。我用手捧住自己的脸,我能闻到手上他的味道。我在那里就这样站了一会儿,然后去了厨房。”

《身体的礼物》描写了很多家庭护理员的生活。作者仔细描述了他们的文书工作、工作计划和团队会议,开会时他们分享他们与客户的故事、他们的工作,寻求建议,互相帮助,有时互相安慰。但描写客户的部分才是最鲜活的,还有客户们的朋友、爱人、前爱人,以及偶尔会有照顾他们的亲人。我们了解他们的工作、他们的宠物、他们喜欢的食物、他们的旅行。

有两个故事是和一个叫艾德的男人有关。第一个故事发生在“眼泪的礼物”中,艾德终于拿到安养院一个令人羡慕的位置。但他还没准备好。他勃然大怒,拿叙述者发火,但随后又被愧疚给压倒,却哭不出来,因为他的泪小管有问题。在第二个故事“行走的礼物”里,叙述者去看望住在安养院里的艾德;她描述自己像以往一样拥抱他跟他说再见:

当我要松开手臂时,他把我抱得更紧。

“很抱歉我最近不是很友好。”他对着我头发说。

“艾德,你很好。”我说。但我知道他的意思。

但他还是抱着我,所以我看不见他的脸。“我不喜欢待在这里了,”他说,“我希望我可以离开。”

“我很抱歉,艾德。”我说。我的脸颊紧靠着他的胸膛。我能感觉到他的肋骨。

“这里的每个人都死了。”他说。

我抱紧了他。我能听见他的脉搏声和心跳声。听起来多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