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2/4页)

“胖乎乎”震惊地沉默了。“碎玻璃?”他顿了一顿说,像是被这条信息吓了一跳,“真的?”

他的停顿和如此夸张的反应背后的真正原因是哈米的口音:在哈米嘶哑的声音里,有明显的阿拉伯音乐回响。

“洗碗也有可能变成一项危险的任务,”哈米咧嘴一笑,补充道,“你最好小心。”

“胖乎乎”眯起眼睛,给了哈米一个古怪的、好奇的微笑:“你从辣(哪儿,不标准的英文发音)里来?”他忍不住问道,“辣个地方?”

“我是巴勒斯坦人。”

“巴勒斯坦?”

“是的,兄弟。来自拉马拉。”

“胖乎乎”不敢相信地大笑道:“Ashkara巴勒斯坦!真的!”他转身看着自己在长凳上的朋友,“巴斯斯斯斯……”

哈米看上去似乎也乐了,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我说:“Ashkara巴勒斯坦。”

“窝们(我们,不标准的英文发音)是以泽列(以色列,不标准的英文发音)人!”“胖乎乎”又笑了,他彻底震惊了,“来自菏泽拉。”他指着长凳,“窝们周日刚到。”

“你表现得像是以前从没见过阿拉伯人,你这个傻子。”晒太阳浴的那家伙用希伯来语说。

“胖乎乎”变得有些不自在,还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他退了半步,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一个表兄,”他简短地冲长椅说,“那是你说的。”

“你老妈能叫他表兄?”

“胖乎乎”听上去警惕了起来:“别把他惹火了,否则他也许——”

“印度大厨”“嘘”了一声,神神秘秘地挤到正晒日光浴的家伙身边:“冲你发疯。”

他们不止是在说哈米。在其中的两个瞥了我一眼又迅速转开视线的时候,我能猜到他们看到了什么:只有我的眼睛,隐藏在类似于头巾的布后面,像个恐怖分子。感到尴尬和一阵奇怪的被羞辱的感觉,我一直死死地盯着另一个方向,装出一种冷漠的、无动于衷的表情,忽视他们,装作没听到“mujahedeen”这个词,虽然我确实是他们认为的那样。

“希伯伦?!你在开玩笑吗?”“胖乎乎”十分激动,“我当然知道希伯伦!我非常非常了解希伯伦。”

他在重复说的时候,没有发现哈米声音里的讽刺:“你在开玩笑吗?”哈米抬起一边的眉毛,“非常非常?”

哈米和“胖乎乎”嘴里冒出的烟雾被他们潮湿的呼吸驱散了,两股气流在他们头顶交汇,又消失在寒冷的空气中。

“当然,就在9月,”“胖乎乎”用同样的热情坚持道,“我四个月前就宅(在,不标准的英文发音)辣(那,不标准的英文发音)里,宅……”

“在得利鲁姆。”他坐在长凳上的朋友插嘴道。

“胖乎乎”停了一下,不理会朋友的打扰,低头看着站台。他不情愿地,几乎是在道歉一样地,他低声说:“在辣里(那里)的军队,你知道……”

晒太阳浴的家伙开始嘲笑自己的朋友:“战争!那有什么好处呢?”他故意用一种美式的口气叹息道,“完全没有——再说一次!”

“胖乎乎”吼道:“马上闭上嘴,亚威!我是认真的!”

“哦,让我缓缓。”

“该死的,让我和这家伙聊聊!”

哈米瞟了一眼“胖乎乎”的后背,然后给了我一个充满疑问和困惑的表情,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们只是在胡说八道。我用眼神示意他,轻蔑地皱起我看不见的眉毛,我几乎要把手伸出去让他回来坐我身边,但是那个“印度大厨”突然间吹起口哨。

“他在那儿!”他又吹了一声口哨,向入口处挥手,“在这儿,阿巴莫!”

我认出阿巴莫的速度简直令人惊叹,即使是从这么远的地方。我快速而冷静的反应也很令人惊叹。我的脸被遮住了,谢谢上帝,但是我的眼睛——我的心开始狂跳,撞击着放在我膝盖上的哈米的双肩包——如果他只凭我的眼睛就认出我来怎么办?我屏住呼吸,瞳孔快速地移动。接着,我像一个没精神的老妇人一样瘫在长椅上,抱着双肩包,把头埋在里面,假装在睡觉。

“都办妥啦,兄弟?”我在自己的喘息间隙听见“胖乎乎”的声音,“你是参加了个牢房欢迎会吗?”

我更深地缩进衣领里。

“阿巴莫长官!”

在层层的衣服底下,我像只马上就要被撕碎的动物一样颤抖,挣扎在濒死前的最后一分钟里。

“嗨。不怎么好。”

是他,我认得他声音里的顿挫。

“而且,我还迷路了。”

我认得这个像鼻子塞住了一样的声音,软绵绵地呼出的sh音。

“一激动跑到另一边去了。”

“老兄,那边是去皇后区的。”

“我被这些入口弄晕了。”

是博阿兹——博阿兹·阿巴莫,西蒙娜和什洛莫的儿子。他的哥哥阿木弄和爱丽丝是同学,他们是我们在圣戈登公寓大楼的邻居。我们住在三层,他们在一层,我们曾经和他、阿木弄,还有其他邻居的孩子一起玩抓子游戏和采摘七叶树的果实。我们为以色列篝火节收集木条,还一起打水仗。自从我们搬到特拉维夫后,有十年没见过他了,也没见过阿木弄。我服完役的时候,他们都还在军队。他胖了一些,但是脸几乎没变:他有着他父亲那双黝黑的、形状很好看的眼睛,和像马一样的下巴,带着沟的下颌。在他走到我们所在的站台末端之前,我就一眼把他认出来了。我上次听说他的事已经是两三年之前了,我妈妈跟我说他马上就要结婚了,他的女朋友已经怀孕。之后没多久,妈妈就在安息日晚餐上汇报说婚礼很美,那年刚经历过丧父之痛的西蒙娜和她姐姐在婚礼上哭得停不下来。我妈妈和西蒙娜在我们搬到特拉维夫之后依然保持着友好的关系,她们用电话保持联络。我父母去卡法萨巴看望我的姑姑和姑父时,他们有时会在霍德夏沙隆停一下去看看西蒙娜和什洛莫。

“我发誓,阿巴莫,你是一个废话连篇的人。”那是亚威,那个晒太阳浴的,“那个蠢得要命的电影到底有他妈的什么?”

“我知道,”我听见博阿兹带着鼻音的声音靠近长凳,“我知道你有一点没看懂,亚威。”

“没看懂?!里欧从头到尾都在打呼噜!我们都特别失望。”

“你姐姐从头到尾都在打呼噜。”

我缩得更低,一动不动地坐着,假装睡熟了。一个声音不断地在我身体里颤抖。这样藏着真是又可怜、又可笑、又丢脸,但我得演完这场戏,消失在由围巾做成的匿名者面具之下。我只能紧紧地闭着眼。如果博阿兹看见我在这儿,再把我和哈米联想到一起。如果他意识到哈米是谁,他从哪里来,是我的谁,只需要一个简短的电话,我父母就会知道这件事。我觉得自己像是个小女孩,把头埋在掩护物下,假装自己是隐形的,但我别无选择,我不能冒这个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