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3/3页)

我们爬上桥湾站的台阶,走入呼啸的风和满地的白雪中,在继续艰难地行进之前决定先在一家银行门口的雨棚下躲躲。

“大海,”他带着一副失望的表情说,“你似乎没有提起大海。”风突然变得更加锐利,狠狠地抽在我们的脸上,哈米迎着风望向远处。

我扭脸看着漆黑一片的银行内部,瑟瑟发抖。带着一阵良心上的苦涩感,我记起最近每次想起大海的时刻,但每一次海水都化作凶狠的浪潮向我涌来,它退去,它流动。我把这不该想起的景象从心中删去,搜索着别的值得怀念的事物。

有一天下午,我们在Soho,走着去见乔伊和托姆,约会地点是安吉莉卡电影院。当走过教堂街时,我们停在美术馆向圭多先生问好。

哈米的油画挂在里面的墙上——圭多先生在1月的时候买走了风景系列的两幅矩形画作。这两幅画第一眼望去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里面都有一条流经废墟之城的小河,城市淹没在傍晚微黄色的阴影里。水面上、枝杈中、深绿色的草的倒影中间,漂浮着一只工鞋、一把梳子和一只碎了的陶杯。

我当然认识这两幅画。在这两幅中,我更喜欢那幅街道上还有一些亮光、空虚的感觉,不至于像另一幅那么吓人。另一幅画中的黑暗已迫至眼前,浮在河上的杂物已经模糊又朦胧。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哈米给它们起的名字。我看着那印在艺术家的名字、日期和画布尺寸那张纸片上面的大写字体:“Jindas2”和“Jindas3”。

在我们走出地铁时,之前微微照亮湿漉漉大街的光在我们待在美术馆的时间里已经消失不见了。潮湿的空气,就像哈米的画一样,被包裹在冬日晚上的暗影中。当我们走出去时,我问他“Jindas”是什么意思。

“是我们的村庄。”他把自己的羊毛帽子拉下来,左右看看,在辨认哪边是东,哪边是西,“我们家的原生地。”他指指右边。

“哪个村庄?”我靠近一些,有些困惑,“我以为你们是希伯伦人。”

在说出口的一瞬间,我想起他之前提起过的“那座村庄”和我的不解,又记起他告诉过我,当他父亲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村民曾经称呼他父亲为“香水先生”,因为他父亲太喜欢须后水了。还有他和他兄弟们每次都会开的玩笑——每次当一丝凉爽的夏日微风吹过屋子的时候,他们的父母都会深深叹气,说:“啊,这样的气息!”他会模仿他们:“啊,那乡村的气息!”

哈米点头:“我们以前是住在希伯伦,但从1967年开始,我父母是那个时候才从战争时的杰里科难民集中营中逃走的。”

逃走?难民集中营?不知什么原因,我一直都以为他来自一个富裕的家庭,一个古老的、根系繁杂的希伯伦王族。我知道他们在他上高中的时候从希伯伦搬到了拉马拉,但杰里科?我一时间不是十分确定——我知道那是约旦河谷的某个地方。我记着开车去死海时路过的指示牌。“所以,那个村庄……”我好奇地问,低头看着过往行人的脚,“杰……”

“杰达斯。”

“是在杰里科附近?”

他短促、惊讶地笑了一声:“当然不是。”当他转向我的时候,一阵痛苦的暗影从他茫然的脸上划过,“我们的村庄就在里德的南边。”他故意用一种满含期待的语调说出这个名字,像是要给我个暗示,“你们的机场现在在哪儿?”

“罗德?”

“好嘛,叫它罗德。”

那些画——我现在明白了,那幅画着黑暗天空下废弃楼房的阴郁的画现在被颤抖着的我辨认出来了,我知道了河里的东西都属于谁。那些漂浮物的主人是谁现在已经十分清楚了。

我知道再问问题已是多余,但我依然得确认:“所以,当他们从那个村庄搬走,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在四几——”

“搬走?好吧……”他又突然挤出一声笑,这笑声像他突然瞟过来的眼神一样凌厉。

“1948年?”

晚上的时候,在乔伊和托姆把我们送回哈米的公寓,又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边给壶里接水,边在厨房问他:“那是你想回去的地方吗?你希望有一天可以在那里生活吗?如果你真的能回去的话。”我关上水龙头,转向他。

“哪里,杰达斯?”他关上冰箱的门,吃惊地大声问。

“是的,那个村庄曾经存在的地方。”

“绝不。”他在走向门廊之前耸耸肩膀,“也许我叔叔或者我哥哥会想要回去,但我不想。”他的声音现在从浴室传来,“我告诉过你了,Bazi。我要住在海边。”


(1) 美国总统日,每年2月的第三个星期一。

(2) 1华氏度≈-17摄氏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