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3/3页)

那些遥远的声音侵入我的睡眠,扰乱了我的梦境。我听见哈米在用英语、阿拉伯语说话,在公寓里走来走去。他的匡威鞋在硬木地板上吱吱地响。“稍等一下,我得看看她是不是……”他压低了声音,站在房门口,“不,她睡得很熟。”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莉雅特?”我姐姐的声音从书房传来,“莉雅特,是我,亲爱的。我希望你已经好些了。我昨晚和他通了话……哈米。他说你有些不舒服。好吧,真希望能听见你的声音,但是现在他没接电话,而我又要马上出门了。不论如何,他听上去很可爱,真的很可爱。我们聊了一小会儿,关于现在狂热的局势,还有他们是怎样分发防毒面具的。昨天,我还感谢了他守在那里照顾你。但是,再替我谢谢他,好吗?好吧,我以后再给你打电话,希望你会醒来。”

哈米回来时跟我说起那场战争最终还是在我昏睡的时候爆发了。他说五天前美英等国的联军入侵了伊拉克,巴格达现在已经是一片火海。总统的官邸已经被占领,坦克包围了机场。他难过地说起他在新闻里认出的那些空荡荡的大街,那些他在那里上学时曾经非常熟悉的地方,现在都被损毁、破坏,全挤满了士兵和吉普车,还有哀号着的救护车。

在我体温不断升高,被冷战和恶心狠狠地攻击的时候,在我每一次呕吐的时候,在温度终于逐渐下降,我恢复清醒但又很脆弱的时刻,在每一次我大汗淋漓地挣扎着醒来和昏昏沉沉一睡就是好久的那些时候——哈米一直守着我。他把东西端进来,送出去;倒来茶水,送上美味的菜肴;帮我量体温,每六个小时让我服下抗生素和维生素。或者就坐在床边和我聊天,分散我的注意力。在那些我直至深夜也无法入眠的时刻,他也一直都在我身边,陪着我再次睡去。

哈米自然而然地做着这一切,从不懈怠:他毫不犹豫地做了一切需要他做的事情,理所当然地、镇定地,一点也没觉得这些有什么了不起。当我再次呕吐的时候,三天里,他头一回笑了,说也许我最后会发现自己是怀孕了。他刷厕所,在我跌跌撞撞地走向水池的时候跟在我身后,模仿女性的声音学我呻吟和叹息。我洗了脸,刷好牙,当我看向镜中的时候,发现自己双眼凹陷,还有黑眼圈,我的脸是淡黄色的,还肿了起来。他越过我的肩膀仔细地看着我饱受摧残的脸,宣称我从没这么美过。

他也没有对我在生病时对他源源不绝的、有些夸张的谢意表达感到太激动,我被抗生素弄得头晕眼花,对他倾注在我身上的温柔和慷慨的爱极为感激。有一天,我抱着他,十分激动地啜泣着,悔恨着我在那晚的加油站和他说的每一句话,乞求他原谅我。他只是用鼻子轻哼一声,为我的伤感而感到不自在。

“好啦,镇定,这没什么,”他拍拍我的后背,“一切都好,镇定。”

当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发誓说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周,啜泣着说我永远欠他一份情的时候,他变得不耐烦,把我推开,说:“好了,够了,拜托,停下。你也会为我做这些的,不是吗?”他烦躁地站起来,走开,“如果我也这样不省人事,你不也会做一样的事吗?”

我猛地点头,十分确定。

“那不就结了,khalas,别再哭了。”

一天晚上,我把自己用床单裹起来,艰难地下床,床单拖在我身后黑暗的门廊上。客厅里的电视在无声地闪烁着,发出的蓝光映在墙上。报纸、CD、咖啡杯和午餐的残渣在桌子上散得到处都是。哈米在沙发上睡着了,脸朝上,一只手依然握着遥控器。

无声的画面在屏幕上闪烁。飞溅的火球发出绿色的夜光,军用直升机在烟柱的上空来回盘旋,满身泥土的黑人和白人战士戴着头盔,穿着防弹衣在焦黑的土地上移动。荒地扩张了,砂浆般的城市,变成了炮塔的清真寺,黑皮肤的孩子们穿着破布条,背上还骑着更小一些的孩子。一辆熊熊燃烧着的燃料车,一辆烧焦了的坦克,一座被砸碎了的萨达姆·侯赛因的塑像……

我小心翼翼地把遥控器从哈米的手中拿出来,按下按钮关掉这些画面。影像带着很轻的嗞声消失了,房间变得漆黑一片。我用床单盖住他暴露在外面的膝盖,俯下身吻了下他的额头,忽然想起来我有一天晚上产生过的幻觉:他的轻声低语渐渐消失,他苍白的脸在黑暗中盘旋在我的上方,但又变成我父亲的脸;有那么一会儿,我似乎是回到了家,哈米也在那儿和我一起,我姐姐、迈卡和孩子们也都在,他的低语声变成了我父亲的温柔、饱含深情的声音,在祝福着我们——他的女儿们。在周五晚餐开始之前,他把手放在我们头上:“Yevarcechah Adonai ve'yishmerecha.”(愿我主保佑你们,保护你们。)我妈妈站在他身后看着。“Yaer Adonai panav eleicha veychunecha.”(愿我主之光降临在你们身上,并对你们仁慈。)我的内心充满了对他低声的祈福和充满温情的双手的渴望。我把自己的双手放在熟睡中的哈米的头上,静静地为他祈祷:Yisa adonai panav eleicha, veyasem lecha shalom.(愿我主的面庞与你同在,愿他赐予你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