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六 复生(第3/4页)
斯坦越过栅栏,穿越草地,然后爬上一堵石墙,把吉普也带了过去。另一边的原野上,灌木丛、橡树苗和松树苗更加茂密,再过去便又是树林了。
走到树荫下,他再次不由自主地感到了混合着愉悦与恐惧的颤栗,一直传到肩胛骨。树林是与敌人拼杀的地方。你手持战斧与他们战斗;你全身赤裸,但没人敢说什么,因为你腰间的皮革带子上总是挂着一把斧子。树林深处还有一座古老的城堡。石块间的缝隙长满青苔,护城河里蓄满了水。古堡矗立着,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一丝声响,也没有生命的迹象。
斯坦屏住呼吸,潜行向前,倾听带着绿意的寂静。脚下的叶子很柔嫩。他跨过一棵倒下的树,然后穿过树枝,仰望赋予树枝光明的太阳。
他开始幻想。他和辛西娅女士骑马穿过森林。他妈妈的名字叫辛西娅,但她不是辛西娅女士,只是长得像罢了。辛西娅是一位骑着白色小马的美丽女士,马鞍镶嵌着宝石,在透过树枝的斑驳阳光下一闪一闪的。斯坦身穿铠甲,长发修剪得十分整齐,面庞晒得黝黑,而且没有雀斑。他骑着一匹有力的、如同午夜般漆黑的战马。这就是它的名字:午夜。辛西娅是来探险的,因为树林里住着一位强大的老法师。
斯坦来到一段废弃多时的运输木料用的道路,他的梦也在此时醒了,因为他记得以前来这里野餐过。那次是跟莫里斯夫妇一起来的,马克·汉弗瑞开他的敞篷车载着爸爸妈妈。食物放在篮子里。
他突然心头升起怒火。他想起爸爸当时跟妈妈为了什么事情产生龃龉,结果把一天都毁了。他声音很小,但接着妈妈说:“我跟斯坦要单独走走,走吧,斯坦。”她对其他人微笑着,出了事情的那种微笑。斯坦感觉那醉人的颤栗又一次窜上肩头。
那一次,他们发现了“林间空地”。
这是山脊上的一个深坑,除非偶然遇到,否则根本不可能知道。他以前来过这里。但是,妈妈来到这里时,仿佛突然感到了一种魔力,蹲下来亲吻他。他还记得妈妈喷的香水。她伸直手臂举着他,这一次是真的笑,似乎是对着她内心深处在笑。“别跟其他人说。这里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他回去一路都很开心。晚上回家后,他上了床,爸爸尖锐粗暴的声音隔着几道墙都能听见,这让他很不好受,想要反抗。他老是跟妈妈吵什么呢?接着,他又想到了林间空地,想到了妈妈亲吻他的样子,便在床上幸福地扭动起来。
但是,第二天就跟没事一样。她又尖声对他讲话,还派了各种活给他。
斯坦沿伐木工的道路走着。他在一处水洼蹲下,像猎人追踪脚步一样查看。是汽车胎印和春雨,胎印还很清晰,刚刚才开始积水。
斯坦讨厌他们——成年人到处都是。他最讨厌他们的声音。
他警惕地穿过道路,喊吉普过来,免得它在灌木丛里乱动。他抓住狗项圈,继续向前,小心不要踩到枯枝。前往“林间空地”一定要静口,要敬心。他手脚并用爬过最后一道河岸,俯视着深坑。他僵住了。
“林间空地”里有声音传来。
他往里面瞥了瞥。两个人正躺在一条印第安毛毯上,斯坦马上就知道是一男一女,而且在偷偷干那种只要自己出现大家就都闭口不谈的事情——当然,有些成年人从来不谈这事。他心中燃起了好奇,想要趁他们没发现再去窥视一番。他从头到尾,全都看见了,那件让女人肚子里长出宝宝的事。他快要不能呼吸了。
女人的脸被男人的肩膀挡住了,只能看见她的双手压在他背上。过了一会儿,他们不动了。斯坦怀疑他们是不是死了——他们做的时候会不会死呢?还是说,就算做的时候疼,他们也必须要做呢?
最后,他们动了。男人躺到地上,女人坐了起来,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她银铃一般的笑声从“林间空地”的一侧传了上来,只是稍稍有些刺耳。
斯坦的手指抓紧了下面的草,接着转过身,拉住吉普的项圈,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顺着斜坡下到路上。他奔跑着,喉咙火辣辣的,眼睛留出热泪。他一路跑回了家,最后上了阁楼,躺在铁窗上,想要哭却哭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妈妈回来了。天色暗了下来,影子渐渐拉长。接着,他听到汽车启动的声音,爸爸出去了,他是从摔车门的声音里听出来的,爸爸生气时就是这样。他刚才听到楼下爸爸急促的说话,隔着墙板传来;妈妈也提高调门,是发怒了。
斯坦往楼下走,一级一级台阶地往下走,边走边听。
父亲的声音是从客厅里传来的。“……我再也受不了你的这些谎话了。我告诉你,卡朋特太太看见你们两个拐进米尔斯树林了。她认出你了,还有马克,还有他那辆车。”
母亲说话声尖利。“查尔斯,我觉得你应该多一点——骄傲,能用这个词吗?——不要像你的朋友卡朋特太太这样庸俗。”
爸爸用拳头狠狠砸着壁炉台,金石之声充耳可闻。“纽约帽子!黑人女佣!洗衣机!音乐课!我给了你这么多,你转过身就这样对我!你!我早就该拿鞭子狠狠抽那条藏在草丛里的毒蛇!”
母亲缓缓说道。“我倒觉得马克·汉弗瑞能应付得了。实际上,我倒是想看看你在街上走到他面前,把你跟我说的话跟他也讲一遍。他会告诉你,你是个骗子。你想要的都会得到,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不仅如此,查尔斯,你有一颗肮脏的心。你不能随意评判别人,亲爱的。毕竟,一个人跟朋友开车,享受一个小时的快乐时光,不过如此而已。但是,我发现,如果你和——克拉拉·卡朋特,比方说?……”
爸爸发出一声既像怒吼,又想抽泣的声音。“以永恒的父之名,我发誓从不妄用主的圣名。但是,你够了,你在挑战圣徒般的耐心。愿主诅咒你!你听见了吗?愿主诅咒你还有——”
斯坦已经站在一楼,手指上下摆弄着楼梯的栏杆,看着宽阔的双开门里面的客厅。母亲笔直地坐在沙发上。父亲站在壁炉台旁,一只手揣在兜里,另一只敲打着木头。他抬起头,看见斯坦,手骤然停住。
斯坦想要转身跑出前门,但父亲的注视把他钉在了地上。母亲转过头,微笑地看着他。
接着,电话铃响了。
爸爸冲到大厅另一边接电话,一声“喂”!凶巴巴的,就像过道里炸开了爆竹似的。
斯坦痛苦地走着,就像行走在糖浆里一样。他穿过房间,来到母亲近旁。她的笑已经僵住了,变得有些可憎。她小声说道:“斯坦,爸爸生气了,因为我跟汉弗瑞先生开车兜风。我们本来想带你去的,但詹妮说你不在。不过——斯坦——你假装真的跟我们去了吧。下次去一定带你。要是爸爸以为你当时就在旁边,可能会好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