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中 局(第4/7页)

亚特兰大机场同我去过的其他所有机场没有太大区别。我十分怀念几十年前那些规模宏大的火车站:鼎盛时期的纽约中央车站,地上铺满大理石,明亮而肃穆;战前的柏林火车站,尽管没有屋顶遮挡,却雄伟而庄严。我甚至想到了孟买的维多利亚火车站,尽管那里的建筑风格颇为浮夸,而且里里外外都是吵吵嚷嚷的农民。无论高低贵贱,在亚特兰大机场都享受同样的待遇:铺着地砖的宽阔无边的中央大厅,形状一模一样的塑料椅,一排排默默显示着飞机抵达与离开时间的电子屏。通道里都是步履匆匆的商人和大汗淋漓、大声喧哗的男女。这些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二十分钟后,我就自由了。

我已经办完行李托运手续,只带着随身行李箱和手提包。一名航空公司员工用电动车载我穿过中央大厅。其实,我的关节炎一直困扰着我,星期六的剧烈运动令我的双腿至今都酸痛不已。我办了登机手续,得知头等舱是不许洗澡的。然后我就坐着等待登机。

“福勒女士。梅勒妮·福勒女士,请接听离您最近的白色呼叫电话。”

我浑身僵直,听着这段广播。我到机场后,喇叭里就一直在说个不停,一会儿呼叫乘客,一会儿威胁将对停在装卸区的车开罚单并拖离,一会儿宣称机场方面对像豺狼一样在机场游荡的宗教狂热分子不负责任。我一定是听错了!如果广播呼叫的是我的名字,我老早就会听见。我坐直身子,屏住呼吸,听着那个中性的声音念诵着被呼叫者的名字。我听见蕾妮·福勒小姐的名字时,终于松了口气。难怪我会听错,我已经连续几天、甚至几周精神高度紧绷了。刚入秋我就惦记着重聚的事情。

“福勒女士。梅勒妮·福勒。请接听离您最近的白色呼叫电话。”

我的心脏停跳了一拍。我感觉胸部肌肉紧缩导致的疼痛。肯定弄错了。我的名字很普通。我肯定自己听错了……

“斯特朗夫人。比阿特丽斯·斯特朗。请接听离您最近的白色呼叫电话。伯格斯特罗姆。哈罗德·伯格斯特罗姆……”

就在那一霎,我几乎就要晕倒在环球航空公司海外航班候机厅里。红蓝两色的房间越来越模糊,我的视野中闪光小点胡乱飞舞,我不由得低下了头。然后我站起身,迈开步子,紧抓着手提包、编织袋和随身行李箱。一个穿着蓝色制服、佩戴着姓名牌的男人从我身边走过,我抓住他的胳膊问:“在哪儿?”

他不解地盯着我。

“白色电话。”我气喘吁吁地问,“白色电话在哪儿?”

他指着旁边的一面墙。我提心吊胆地走过去,仿佛那东西不是电话而是毒蛇。我不敢伸手去碰电话——我犹豫的时间只有一会儿,但感觉却像是一千年——然后,我放下随身行李箱,取下话筒,对着话筒说出了我的新名字。一个陌生的声音说:“您就是斯特朗夫人吧?请稍等,有人打电话找您。”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话筒里传来转接电话的“咔嗒”声。然后,我听见了一个空洞的、带着回声的声音,仿佛说话者处在一条隧道或一个空房间,或一个坟墓。我对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了。

“梅勒妮?梅勒妮,亲爱的,我是尼娜……梅勒妮?亲爱的,我是尼娜……”

我扔掉话筒,连连后退。我身边的喧嚣吵嚷如潮水般退却,化为若有若无的遥远的背景噪声。我仿佛注视着一条长长的隧道,小小的人影在隧道里上下跳跃。我惊恐万端,逃命般穿过中央大厅,忘了随身行李箱和箱子里的钱,忘了航班,忘了一切。我的耳朵里只听得见那个死气沉沉的声音,如同深夜里的尖叫一般反复回响。

快到大门时,一个搬运工快步朝我走来。我未做细想,只瞟了眼那个黑人他就跌倒在地。我从未如此粗暴而迅速地操控过任何人。男人蜷缩在地上,如同癫痫发作一般,不停地用面部撞击地砖。人们纷纷赶到搬运工身边,我钻出了自动打开的门。

我站在路边,努力压制着心头的恐惧与困惑,但徒劳无功。每个靠近我的人的面庞都变成了尼娜那副苍白的微笑的脸。我转过身,手悬在胸前,紧抓着手提包和编织袋,俨然一个即将精神崩溃的老妇人。梅勒妮?亲爱的,我是尼娜……

“想打车吗,女士?”

我转头去看发问的人。一辆绿白相间的出租车不知何时停在了我身边。这辆车背后有一长串候客的出租车。司机是白人,三十多岁,胡子刮得很干净,但因为皮肤太白,可以隐隐看见明天即将长出的胡茬。

“您要坐出租吗?”

我点点头,却怎么样也拉不开门。司机探过身子,为我开了门。车厢的空气里混合着香烟、汗水和塑料的味道。车迅速驶离环形车道,我转过身,隔着后挡风玻璃张望。绿色的灯光掠过窗户和车顶,我看不出是否有车在跟踪我们。路上的车多得令人发狂。

“我说,您这是要去哪儿啊?”司机大声问。

我眨眨眼,大脑一片空白。“市中心?”他说,“酒店?”

“是的。”我结结巴巴地答道,就像个与他语言不通的外国人。

“哪家酒店?”

我左眼忽然疼痛起来。接着,这股疼痛如同会流动一般,从我的头颅蔓延到脖子,乃至全身。我忽然感到无法呼吸,只得直挺挺地坐在车上,紧抓着手提包和编织袋,等待疼痛消退下去。“还是说去别的地方?”司机问。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就像拂过玉米秆的热风。

“上不上高速呢?”

“喜来登。”这三个音节对我来说毫无意义。疼痛开始消退,但脑袋依旧发晕。

“市中心的还是机场的?”

“市中心。”我说,对自己在同司机谈什么压根儿不清楚。

“好的。”

我靠在冰冷的座背上。臭烘烘的车内,灯光以固定的频率扫过,让人不由得昏昏欲睡。我集中精力调整呼吸。耳朵里的嗡鸣愈来愈小,我听见了轮胎碾过潮湿路面的声音。梅勒妮,亲爱的……

“你叫什么名字?”我低声问。

“呃?”

“你叫什么名字。”我厉声道。

“斯蒂夫·伦顿。那边的工作证上写着呢。为什么问我的名字?”

“你住在哪儿?”

“问这个干什么?”

我懒得跟他磨叽,猛然侵入了他的意志。尽管我头痛,还阵阵犯晕,但我还是运用了念控力。冲击是如此猛烈,司机一下子趴在了方向盘上。几秒之后,我才让他直起腰,将注意力转移到前方的路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