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2/5页)
本多强加于梨枝牌位上的究竟是什么呢?尽管经庆子说了一通,但在本多心中并非全都分明。对本多来说,梨枝一生无疑是贞洁的,但这种贞洁却是荆棘丛生。本多每当对人生抱有不如意之感,这位石女总是从旁主动地加以体现,将本多的不幸之处当作自己的幸福,并能一眼看穿本多偶尔所表示的爱情与温暖的本质。夫妻结伴到国外旅行,当下连普通百姓都能做到,对于富豪本多,不过是小菜一碟。然而,梨枝却顽固地加以拒绝,她甚至对强迫自己的本多大加申斥:“什么巴黎、伦敦、威尼斯,那些地方有什么好看?硬要把上了年纪的我拖到那里到处转悠,难道是想让我当众出丑不成?”
要是青年时代的本多,自己忠实的爱情遭到嘲弄,他会火冒三丈,然而眼下的本多,如此一味想带着妻子旅行,这种心情是否出于一种爱,真是大可怀疑。对于丈夫的爱,梨枝一直抱有怀疑,本多也早已看在眼里,他甚至也养成了自我怀疑的习惯。如此看来,这次旅行计划之中,本多抑或抱有如下的心境:强使不情愿的妻子外游,将她的拒绝当成谨慎的谦让,将她的冷淡曲解为隐秘的热情,有意借此以证明自己的善意,扮演世间一个普通丈夫的角色。而且,本多或许是将整个这次旅行,看作是度过某种年龄的庆典,也未可知。梨枝一眼看穿这种巧作打扮的善意所包含的平庸的动机。为了对抗,她以疾病为口实,使得夸大的病情转化为真正的疾病。梨枝成功地将自己一步步推入悲苦的境地。事实上旅行对她来说,已经变得不可能了。
带着梨枝的牌位出游,这就证明妻子死后本多才对她的忠贞感到惊叹。看到这位丈夫将亡妻的牌位放在旅行包里出国旅游(虽说这种假设充满矛盾),梨枝指不定会如何耻笑他呢。对于本多来说,如今不管多么平庸的爱情形式都可以得到宽恕。而且,宽恕他的人正是他想象中的崭新的梨枝本人。
再次回到罗马的第二天晚上,庆子仿佛是想犒赏自己在威尼斯看护病人的一番辛苦,从眼前的威尼托街召来一位西西里岛的美丽少女,带到两人下榻的怡东酒店的豪华房间,当着本多的面通宵戏耍。后来,庆子对本多说道:
“那天晚上,您咳嗽得很精彩啊,看来感冒还没有彻底治好。整个晚上都在发出古怪的咳嗽声。我一边听着从晦暗的邻床发出的老年性干咳,一边爱抚那位姑娘大理石般的肌肤,当时那种美妙的心情简直无可形容。较之任何音乐,这种精彩的伴奏,使我犹如躺在豪华的墓穴里,正干着那种事儿呢。”
“你听到骷髅般的干咳,对吧?”
“是的,我正处在生与死之间,充当媒介呢。您能说您不感到快活吗?”
本多半道上按捺不住,起身摸了摸少女的脚,庆子暗暗嘲笑的正是这件事。
这次旅行途中,本多跟庆子学会了打牌。回国后,应邀出席庆子家的加奈斯塔牌会。那间客厅里摆了四张牌桌,十六位客人,午餐后,每桌四人分别围坐下来。
本多这一桌有庆子和两位白俄女性。一位是和本多同为七十六岁的老妇,还有一位是年过半百的大块头女子。
一个秋雨潇潇的凄清的午后,特别喜欢年轻女子的庆子,一旦举办家庭聚会,为何偏偏只邀请老人参加呢?本多弄不懂其中的奥妙。男宾除本多外只有两个人,他们是隐退的实业家和插花老师傅。
同桌的两位白俄已经在日本住了好几十年,时不时冒出几句蹩脚的日语,且嗓门很大,吓得本多胆战心惊。因为吃过午饭急匆匆上了牌桌,她们赶紧重施粉脂,抹了口红。
那位老妇的丈夫也是白俄,他死后,妻子一手将日本制造外国化妆品的这家工厂继承下来,经营下去。她虽说很吝啬,但在自己身上却舍得花钱。有一次她到大阪旅行,碰巧不住拉肚子,考虑到乘普通飞机老是去厕所,既难为情又不方便。于是干脆包了一架专机飞回东京,直接住进了一家可意的医院。
这位老妇将白发染成茶褐色,穿着深绿色的连衣裙,外面罩着缀有各种彩饰的对襟毛衣,挂着一串大粒儿的珍珠项链。她佝偻着脊背,当打开化妆盒涂抹口红时,手指头却充满力度,以至于将满是皱纹的下唇都戳到一边去了。这位名叫格丽娜,是牌桌上的一员猛将。
她的话题是用“死、死”来吓唬人。动辄就说这回也可能是最后玩牌了,没等到下回聚会也许已经死了。说完就急等着大伙儿高声给予否定。
意大利制造的压合板牌桌,嵌镶着精美的扑克牌花纹,同光亮的牌面相互映照,使人眼花缭乱。这位白人老妇将粗壮的手指伸在清漆桌面上,戴着猫眼石的戒指像水中的浮标辉映着琥珀的光芒。那像死了三天的鲨鱼肚子一般满布皱纹的惨白的手指,涂着红红的指甲油,神经质地不住敲打着桌面。
庆子将两副牌共计一百零八张充分掺合在一起,看那洗牌的架势实在很专业,牌在她的手指之间如纸扇潇洒地打着弯儿。每人发十一张,剩下的反扣在桌面上。然后再将最上面一张牌翻开来,摆在一旁。那是疯狂般的殷红色——方块三,本多猛地联想到那遥远的三颗黑痣被人涂上了鲜血。
每张牌桌早已传来玩牌时特有的“桌上喷泉”似的笑声、叹息,以及突如其来的惊愕的叫喊。在这肆无忌惮的领域里,老人们的窃笑、不安、恐怖和猜疑一律获得允许。宛若动物园发情的夜晚,所有的兽槛和禽舍,都徒然回荡着种种呼唤和狂笑。
“你和啦?”
“我还没有。”
“看来谁都没有满分呀。”
“出牌太早,要挨骂的。”
“这位夫人很会跳舞,摇摆舞也挺拿手。”
“我还没去过摇摆舞舞厅哩。”
“我倒去过一次,个个都像疯子。看看非洲舞吧,都是一样的。”
“我呀,很喜欢跳舞。”
“还是古代舞好。”
“华尔兹,还有探戈。”
“古代感觉很潇洒,如今都像妖怪。男女穿一样衣服,瞧那颜色,是不是像彩桥?”
“彩桥?”
“呶,是不是彩桥?架在天上的,五颜六色,是在天上的吧。”
“你是指彩虹吧?”
“对啦,是彩虹。男女都一样,都像彩虹。”
“要是彩虹,那倒漂亮多了。”
“即便彩虹,长此以往,也会变成动物,彩虹动物。”
“彩虹动物……”
“唉,反正我的命不长了。趁活着的时候,还是多多出牌赢分吧。我只这个希望,久松女士,这或许是我生前最后一次玩牌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