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4/5页)
“不过,我说老爷,您光说拿去修理,可哪里会有接受这种东西的店呢?”
“那就扔了吗?”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呀,再说也值不了几个钱。”
“这不是值不值钱的问题。”
本多不由大声嚷嚷起来。对他的吝啬,对方眼里立即现出鄙睨的眼神。
如此诸般,逼使本多内心越来越仰仗庆子的友谊。
暂不说玩牌,庆子对日本文化也认真地钻研起来。这不过是她新近的一种异国情趣。庆子到了这把年纪,才开始观看歌舞伎。她对一位演技拙劣的演员抱有好感,拿他和法国名优相提并论,大加赞赏。她开始学习谣曲,钟情于密教美术,经常参拜各地寺庙。
庆子时常提及,她想和本多一起拜谒寺院。本多猛地想到了月修寺,并差点儿说出了口。转念一想,那里可不是陪伴庆子消闲解闷儿的寺庙。
打那之后,五十六年了,他再没有去过月修寺,同目前仍然健在的聪子门迹,也从未通过一次信息。战时和战后,他多次想去看望阔别已久的聪子,但另一种念头又强行留住他,岁月终于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但是,本多没有忘情于梦中的月修寺。岁月重重,他心中的月修寺渐次增添着厚重的尊贵之气。他时时告诫自己,除非万不得已,不可轻易侵犯聪子住居的寂静,如今也不能凭借往昔一点儿交往去接近她。随之一年年过去,本多害怕见到聪子的垂垂老态。空袭后在涩谷的废墟上,听蓼科说,聪子如泉水一般越来越清纯、俊美了。他并非对这位“无漏”老尼的美艳无动于衷,事实上,他也从大阪人那里听到对于晚近的聪子的美貌赞叹不已。尽管如此,本多依然心存畏怖。他既害怕看到美的废墟,也害怕看到废墟上残留的美。当然,老来聪子的晤达早已超逸人世之境,打坐在本多力所不及的高度,纵然本多以老残之姿出现,也甭指望会在聪子的顿证菩提池里荡起一丝涟漪。他明白,聪子早已不受回忆的威逼。然而,假若从已故的清显一方考虑,想到聪子浑身已经包裹着碧蓝的铠甲,以免受到一切回忆之箭的伤害,就会更加增添一种绝望的种子。
另一方面,本多假若去看望聪子,又会负载一层对清显的回忆,至今他都必须作为清显的代理人前往,这就更使她心情凝重。从镰仓归来,车中的聪子曾自言自语道:
“罪犯只是清少爷和我两个。”
五十六年后的今日,这句话依然清晰地在耳畔回响。一旦见面,如今的聪子谈起这段往事,将会恬淡地一笑,继续同本多毫无隔阂地畅谈下去吧?然而,他懒得走到那一步,自己越老迈,越丑陋,罪孽也越来越重,对于前去会晤聪子,他越发感到这是一桩难于实现的艰巨任务。
此去经年,那座春雪斑驳的月修寺本身,连同对聪子的忆念,在本多胸中越来越远了。所谓远并非指心境,宛若喜马拉雅雪山顶上的古寺,越是热切向往,越是梦寐以求,越是感到月修寺至今依然位于白雪覆盖的山巅,其优美化作峻严,其柔和变为佛威。那渺远难以寻觅的寺院,那位于世界终极之终极的月下伽蓝,那里镶嵌着聪子身着紫色袈裟的美丽身影,日渐衰老,日渐小巧。仿佛住在思考之极、认识之极,那座寺院放散着寒冷之光。本多明白,现在既有飞机,又有新干线,只要很短时间就能到达。明白归明白,那座寺院只是寻常人踏访的寺院,不是他本多要去的寺院。那只不过是从他认识的黑暗世界终极之处的裂缝里,漏泄下来的一缕月光般的寺院。
如果聪子确实住在那里,那么就等于说,聪子不朽,必将永远住在那里。假若本多因为认识而获得不朽,那么从地狱里所仰望的聪子,将保有无限大的距离。一旦相会,聪子必将会识破本多的地狱。还有,本多那个充满不如意和恐怖的认识的地狱,其不朽和聪子天上的不朽,总有一天会相互对视,共同保持均衡。要是那样,眼下也不必急于相会,三百年后,即使千年之后,一旦想见面,随时都能见面,不是吗?
本多可以为自身寻找各种借口,仿佛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借口,都在为他申明不能寻访月修寺。就像一个人拒绝美是为了避免自取灭亡一样,极力加以排斥。他明明知道,自己坚持不去月修寺,不只是为了听凭时光荏苒而过,实际是自己不能到那里寻访。有时他也在想,这不正是人生中最大的不如意吗?如果硬要前往,那么月修寺会不会随时退避,暂时消融于时光的烟雾里呢?
话虽如此,先不谈认识的不朽,在深感肉体衰老的一朝一夕,本多觉得眼下拜谒月修寺的时机或许已经成熟了吧?临死之前,自己要去月修寺会见聪子。对于清显来说,聪子自然是他拼死非要见到不可的一位女性,到头来而又未能如愿。对于这种残酷的结果,本多心知肚明。因此,他不想舍命而去拜见聪子,无疑将遭到本多心中唤回的清显那遥远而美丽的青春灵魂的禁止。誓死相见,准能见面。抑或聪子也暗暗知道那种时机何时到来,悄悄等待时机成熟吧?这么一想,在老迈的本多心中,立即涌起一种莫名的甜蜜之情。
……
将庆子带到那种地方去,显然是不理智的。
首先,庆子是否真的懂得日本文化很值得怀疑。但偏偏有人喜欢她的这种心胸坦荡的一知半解。她到哪里也从不炫耀自己。庆子就像一位颇有艺术家气质的外国女子,访问日本归来之后充满众多偏见。她对于那些一般日本人不感兴趣的事物感慨万端,凭着自己随意做出的错误理解,继续编织美丽的花环。她像迷上南极一般迷上了日本,比起穿着长筒袜笨拙地坐在地上观看石庭的外国女子,庆子那种笨拙的随地而坐的姿态,一点儿也不亚于她们。她自幼年时代起只学会坐在椅子上。
即便如此,庆子的求知欲很旺盛,过不多久,尽管还不够彻底,但关于日本文化方面的美术、文学以及戏剧,都能畅抒一家之言了。
庆子长久以来的兴趣在于轮流邀请各国大使到自己家里共进晚餐,借此机会自豪地跟他们讲授日本文化。熟悉庆子的过去的人,做梦都不曾想到,庆子会亲口给他们讲解金碧障屏画。
至于同这些外交使团的交往所带来的空虚,本多曾经向庆子提出过忠告。
“那帮家伙逢场作戏,知恩不报。换了工作地点,就全都忘光了。同他们交往有什么意思?究竟对你有什么好处?”
“萍水相逢,其乐融融。不像和日本人来往,相交十年之后,因碍于情面,还得继续保持关系。至于这些人,可以一拨一拨地轮换,那才有意思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