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第5/8页)

显然,女人一开始过大地估计了我的羞耻心。我说我是“初次”,汀竟然对此叮问了两三次,弄得我也怀疑起来,心想别让汀以为我在诓她;另一方面,我也不想凭着这种不值得骄傲的事讨得女人的欢心。思来想去,我觉得有必要故意显示一下微妙的派头。其实,这想法本身就是虚荣掩盖下的一种羞耻。

看来,这个女子内里有两种心情在争斗不已:既想让我镇静,又想叫我焦急。不管哪种情绪,结果都是为了她自己。汀抑或从多次的经验中得知,女子过多的诱导会使小青年一蹶不振,她对此很害怕。这种极端的利己的悬念,正说明了汀为何表现出有节制的柔情蜜意,以及她为何小心翼翼在身体上洒满馥郁的香水。我看出汀在接纳我的目光里,小小秤盘上的指针不住颤动。

女子想利用我的焦躁和贪婪无尽的好奇心作为满足自己情欲的诱饵,这是不言自明的。因而,我不能容许她眼睁睁看着我。虽说被她瞧着也并不觉得难为情,但我还是用指尖儿轻轻给她合上了眼皮儿。这动作使女子知道我是出于害羞的要求。这样一来,女子暗中只是感到,一个沉重的车轮子咕噜咕噜在自己的玉体上滚过去。

不用说,我的快乐打一开始就了结了。我因而放松多了。我真正品味到快乐的滋味儿,似乎是在第三次的时候。

那时我才知道,快乐这东西本来就具有理性的性质。

就是说,只有当产生某种疏离、产生快感和意识的交融,以及产生计谋和智慧的时候,快乐才会真正到来。犹如女人清晰地俯视着自己的乳房,自己快乐的形态明显外现出来。即便如此,我的快乐的外形依然荆棘丛生。……

经过历练方可达到高潮的境界,原来潜隐于开头极其淡薄而短暂的满足之中。懂得这一点,对于骄矜的我来说,实在是很扫兴的事。最先到来的决非冲动的精髓,而是久已铸成的观念的精髓。尔后对于快乐的理性的操作,究竟更偏重于哪一方呢?观念的徐徐(或急遽)崩溃,随之用于建起一座小型水库,再利用其电力,一点点使冲动强化起来吗?这么说来,我们沿着理智的路径走向动物世界是无限遥远的。

事后女子对我说:

“你呀,倒是敢于果断出手的哩!将来绝对有出息。”

她捧出语言的鲜花为我饯行,她用这种方式将多少巨轮从海港送往了茫茫大洋?

某月某日

我发生了雪崩。

雪尽管安安稳稳覆盖着我的危险的断面,依然令我感到厌烦。

然而,什么自我破坏,什么毁灭皆同我无缘。这场雪崩从我身上滑落下来,冲垮房舍,伤害人命,使得人们发出地狱般的惨叫,然而,它却是冬空轻轻带来罩在我身上的,同我的本质没有任何关联。不过,雪崩的瞬间,雪的温柔和我的断崖的苛酷相互交替。带来灾难的是雪,不是我;是温柔,不是苛酷。

自远古以来,从自然历史最古老的时点开始,像我这种不负任何责任的苛酷的心早就存在了。这是毫无疑问的。多数场合,是以岩石的形状。其至纯者乃为钻石。

但是,冬日过于灿丽的太阳甚至能渗入我透明的心房。正是此时,我梦想有一双不受任何遮拦的羽翼;同时我又预感我的人生将一事无成。

我会得到自由。然而,这不过是死一般的自由。这个世界,我所梦想的,没有一样能弄到手。

正如从那座信号所里观察到的骏河湾的景象,冬季晴明的日子,甚至可以看到伊豆半岛奔驰的车辆的闪光,在我的眼睛里,人生未来,毫发毕现。

我会得到朋友。然而,聪明的朋友将全部叛我而去,只留下那些愚蠢的朋友。遭人背叛之类的事态,发生在我这样的人身上,叫我很难理解。人们一看到我的明晰,皆会涌起背叛我的欲望吧?对于叛徒们来说,背叛我的明晰正是莫大的胜利。所有不为我所爱的人,都对我的爱确信无疑;而为我所爱的人,将一味保守着美丽的沉默。

全世界都巴望我死。同时又竞相伸出手臂,阻挡着我的死。

我的纯粹不久将超越水平线,逡巡进入目不可测的领域。我于他人难于忍受的苦痛的终极,渴望自己变成神祇。多么痛苦!在这个世界上,我将品尝着绝无仅有的宁静的痛苦。犹如一只病犬,独自颤抖着身子,团伏一隅,我能承受得了吗?欢乐的人们,围绕在我痛苦的四围,兴高采烈地唱歌。

这个世界没有为我治病的药饵。地面上没有收容我的病院。到头来,人类历史的某个地方,将以小小的烫金文字标识着:我是个邪恶的人。

某月某日

到了二十岁,我立誓将父亲打入地狱底层。从现在起,就要订好周密的计划。

某月某日

和汀挽着膀子走进常同百子幽会的场所,这很容易做到。但我不打算及早解决这个问题,我不愿意见到汀陶醉于无聊胜利中的那副脸孔。

汀送我一个银质的小小银牌儿,系着银链子,刻着汀姓名(Nagisa)的第一个大写字母N。我在家和上学都不带着,只是同百子幽会时才挂在身上。通过上次手指缠绷带这件事,我知道要想唤起百子的注意难上加难。我忍着寒冷,在开领衬衫外头,套了一件鸡心领毛衣,鞋带也故意扎得很松。因为每当系鞋带时,银链子就会从毛衣里滑出来,小银牌儿也随之闪闪放光。

那天,我有三次重新扎好鞋带,还是未能引起百子的注意。我对此深感沮丧。百子散漫的注意力,来自于她一味盲目相信自己是幸福的,但我又不好直截了当地掏给她看。

百般无奈之余,下一次我有意邀百子到中野一座大型体育馆的温水池里游泳。听说要去游泳,百子很高兴,因为可以回忆起夏日里下田的情景。

“你是男的吧?”

“哎,也算是吧。”

游泳池随处可以听到这种典型的男女对话。犹如将春信分不清男女的浮世绘画中的人物扒光衣服,集中到这里来了。有的男人,虽然光裸着,但留着和女人差不多的长发。我有自信在人的性的上面抽象地飞翔,但并没有感觉到融入异性的欲望。要我做女人,我可不干。女人的构造本身,就是明晰的敌人。

我们稍稍游了一阵之后,便坐到了岸上。在这种场合,百子也同样挨过肩膀来,所以项链就在她眼前十公分远的地方晃荡。

百子终于看到了项链!她伸过手来,攫住了那枚小银牌儿。

“N是哪个字的开头?”

百子终于提出了这个盼望已久的问题。

“你看呢?”

“你的名字应是T·H,这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