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第6/8页)
“想想看。”
“啊,我懂啦。是‘日本’吧?”
“人家送的,你猜是谁?”
我虽然很失望,但却不由自主提出一个很不利的反问。
“N这个字母,对啦,我家的亲戚有姓‘野田’和‘中村’的。”
“你家的亲戚怎么会送东西给我呢?”
“我知道啦,是北方(north)的N吧?这么说,这枚小银牌儿周边的花纹就像一块磁石。是轮船公司送的礼品吧?比如新船举办下水典礼啦什么的。对啦,‘北’是捕鲸船,猜对了吗?肯定是捕鲸船送给你们信号所的礼物,绝对没错儿。”
百子这么想就会放下心来,还是她用这种想法以达到自我安慰呢?或者说是故意做戏,以便掩饰内心的不安?她的本意很难弄明白。不管怎样,我再也没力气说出“不对”这个词儿了。
某月某日
这回,我决定在汀身上打主意。这个女人诸事都很爽直,可以利用她那淡薄、无害的好奇心。我向她提议,等有空儿,想不想从别处暗中瞧瞧我那位小未婚妻。汀立即就上套了,她一个劲儿叮问我有没有同百子睡过觉。看汀的意思,她对自己的学生如何解答这道应用题深感兴趣。我跟汀约好个条件,叫她装扮成陌生人,完全不要搭理我,只是从旁观察。我告诉汀我同百子在“卢纳尔”会面的日期和时间。我很清楚,汀不是个守约的女人。
——那天,百子到来不久,汀从我们的背后进来了。我凭眼角感到,她若无其事地坐到喷水池对面的位置上了。瞧那副风情,犹如一只悄无声息的猫,眯缝着双眼,不时从远处向这里瞟一下。不知底里的只有百子一人。刹那间,我和汀达到高度的谅解,我感到不是对着眼前的百子说话,而更多地是在和汀交谈。“肉体的接触”这句混账话真是别具意味。
汀的座位虽说隔着喷水池,但看起来,透过低微的水音可以听到我们的谈话。一想到有人旁听,我的话立即变得真率起来。百子看到我心情很好,她非常高兴。而且,我很明白,百子的心中只是想着“不知怎的,我们倒情投意合啊”。
我说着说着腻烦了,就从领口拽出那枚系在项链上的小银牌儿,衔在嘴里。百子没有责备我,而是一味地傻笑。凭着舌头的感觉,银牌儿带着甜丝丝的银器味儿,仿佛是难于溶解的剧毒药片儿。而且,被拉得很紧的细细的链子,毫不客气地滑过下巴颏勒进了嘴巴。不过,这样倒使我很快活。我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只十分无聊的野狗。
我从眼角儿瞥见汀站起来了。从百子睁得硕大的眼睛里,觉察到汀已经来到我的身旁。
突然,染着红指甲的手指伸到我的嘴边,拽出了那枚小银牌儿。
“我的银牌儿,不能吞下去。”
汀说。
我站起来,向她介绍百子。
“我叫汀,打扰了,请原谅。好吧,再见。”
汀飘然离去。
百子面色苍白,浑身颤抖。
某月某日
下雪了。星期六午后,我一直待在家里,不知所以。通向二楼的西式楼梯,在转弯的平台一方开着窗户。只有这扇窗户可以清楚看到家门前的道路。我把下巴颏抵在窗框上,瞧着雪花。这条平时很少有人走的小路,整个上午留下的车辙印,都被下午的雪盖住,看不见了。
雪中积聚着微光,降雪的天空一派黯淡。地上的雪光映照出的不是一天里的某时某刻,而是一种奇妙的特别的时间。远处宅第后面的古老院墙,雪片堆积在坑坑洼洼的水泥板接缝里。
此时从右首走来一位老人,他没有打伞,头戴黑色的贝雷帽,身穿灰色的外套。外套的腰部鼓鼓囊囊,一边走一边用两只手臂护着那鼓胀的腰肢。他好像为了躲开雪,特地将包裹藏在外套下面了。老人瘦削的身影和鼓胀的外套很不相称,这从贝雷帽下面干瘪的脸型上一眼就能判别出来。
他走到门前即刻停止了。那里有一个小耳门。我把他当成是托父亲帮他打官司的穷苦人,那算他找错门儿了。然而,那人没有走进家门的意思,他任凭外套上的积雪结成霜花,也不肯伸手掸一掸,只顾环视着周围。
老人腰间的鼓胀猝然消失了,犹如生下个大鸟蛋,那包裹掉落在雪地上了。我凝神望着那东西,开始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有着地球仪般的杂沓的色彩和浑圆的外形,在雪面上泛着模糊的光泽。仔细一瞧,是塑料袋子,里边塞满了青菜瓜果的碎屑。深红的苹果皮,橙黄的胡萝卜,嫩绿的包菜,五颜六色,满满登登一大包。他大概很难处理,扔在这里了吧?由此看来,老人是独身,或许是个顽固的素食主义者。这么多碎菜屑裹在塑料袋里,给雪地平添了奇妙而新鲜的色彩。碧绿的青菜碎片甚至使人胸间荡起一阵反胃般的复苏。
我好半天凝望着那个包裹,老人已经走远,来不及追踪他了。其实,他一边踏着细碎的脚步,一边徐徐走过我家门前而远去。我看到他那穿着外套的背影。即使有意地佝偻着身子,外套的形状依然显得不定型,不自然。总是有棱有角的,虽说不像刚才那么显眼,但还是异常庞大。
就这样,老人迈着相同的步子走远了。我想,老人自己大概没有觉察吧,他走过家门口五米远的时候,仿佛一滴巨大的墨点儿,一件东西从外套下边掉落在雪地上了。
掉落的像是乌鸦般的鸟的尸体,说不定是八哥吧。我的耳朵瞬间里似乎听到啪嚓一声,甚至误以为是飘落的羽翼击打积雪的声响。然而,老人还是义无反顾地走远了。
于是,那黝黑的鸟的尸骸,成为我长时间难解的谜团儿。那个位置相当遥远,隔着前院的树木,再加上纷纷扬扬的飞雪,使得那鸟体的形象扭曲了,不管如何凝神睇视,因目力有限,还是难以判别清楚。本想拿望远镜来,或者到外面加以确认。然而,虽然这么想,但慵懒压倒一切,终于不了了之。
那是什么鸟儿啊!我久久地望着,望着。我想,那一团黝黑的羽毛,不是鸟,而是女人的假发。
某月某日
百子的苦恼终于开始了。仿佛一个纸烟头燃起一片山火。不论是平凡的少女,还是伟大的哲学家,都会因为一次不值一提的蹉跌,引来毁灭世界的梦想。在这一点上,他们都是相同的。
等待着她的苦恼的我,改变了预定的态度,随即软了下来。我百般讨好百子,顺着她的话,一个劲儿说汀如何如何粗暴无礼。百子对我哭诉,叫我同那女子分手。我答应分手,但要百子给予帮助。我故意夸大其辞,说什么没有百子的援助,很难和那恶魔般的女子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