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3页)

这个时候,从眼前四方形的空间,腾起一派威猛而灼热的空气,将罩在本殿上的元宝形大屋顶、碧绿的神山和明亮的天空溶合在一起。眼看就要充满狂叫和竹刀相互搏击声响的沉默的空间,时时有热风吹来,那透明的风的四肢,在激战前兆的驱使下,充满着阴柔而婉曲的幻象。

本多的眼睛时不时被坐在正对面的饭沼儿子的脸孔所吸引。二十年前,比自己和清显年长五岁的饭沼,只不过是个乡间出身的学仆,如今竟然成为这么大儿子的父亲。想到这里,没有孩子的他,不由一惊,从而想起无形之中被遗忘了的年龄迅疾的步履。

那少年姿势端正地坐在草席上,纹丝不动地倾听着永无止境的讲话。至于是否真正听进去了,则无法断定。只见他双目炯炯,凝视着正前方,似钢铁一般,不受外界任何干扰。

眉目清秀,面色浅黑,嘴唇抿作一直线,似乎含着一道刀刃。确乎带着饭沼的面影,然而,那脸上却将条条重浊而悒郁的印痕重新雕制,使之含有明快的调子,增添了轻巧和锐敏之趣。“一副完全不懂人生的面孔。”本多想,“这张脸不相信刚刚飘落的积雪,不久会消解和污染。”

每位选手的膝前,整齐地摆放着护手,上面覆盖着手巾。透过手巾的缝隙,微微闪现着一部分金属面罩的光亮。并排着的蓝色膝头周围漏泄的这种光亮,同战前敏锐而危险的烦恼情绪十分相合。

——裁判和副裁判两人出现了。

“白军选手饭沼出场!”

听到呼唤自己的姓名,全身裹在防护服中的少年,赤脚踏上灼热的地面,对着神灵恭恭敬敬地行礼。

本多满心希望这位少年取胜。这是最初的对决,少年的面孔发出被惊醒了的野鸟般的鸣叫。

这叫声将本多的一颗心,一下子推回到自己少年时期的岁月里。

大正初年,他曾经对清显说过,他们自己虽然正当青春年少,但过了几十年之后,那种纤细的感情的襞褶将完全被忘却,同当时剑道部的成员一样,统统囊括于时代的“愚神信仰”之下。关于这一点,倒是被自己言中了。但是,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如今自己颇为怀念那个愚神,较之自己过去盲目信仰的更加高尚的神明,反而感到愚神的美丽。此种心情,萌生于不知不觉之中。眼下,本多被推回而又陷落其中的少年的洞穴,准确地说,并非和过去存在于同一位置上的那个洞穴。

于是,撞击着本多耳鼓的“裂帛”般的呐喊,听起来犹如细细裂缝迸发出的少年灵魂的火焰。昔日,胸中怀抱此种荆棘之火的郁闷的内心(尽管那个年代的本多,几乎同此种郁闷无缘),如今竟在当时自己切实有所感的鲜烈的胸膛里重新燃烧起来。

这是时光这个东西在人的心目中导演的不可思议的真正的戏剧。过去银色的记忆所附着的微妙的谎言的锈蚀,在尚未强行剥落之前,又重新演示出交织着梦和愿望的整体的形象,依靠这种演技,企图达到往昔自己未曾意识到的更深层的本质的自我。好似站在遥远的山顶,眺望曾经居住的村庄,即便忽略掉住在那里时的微细的体验,也会使曾经居住的意义更加明确起来。就连居住时曾认为很重要的广场上脚踏石的凹坑,远看起来也因石面上水洼里的一点闪光而变得异常美丽,这是一种不受任何约束的美丽!

少年饭沼发出第一声呼喊的瞬间,这位三十八岁的审判官立即感到,这喊叫犹如箭矢深深扎进少年的胸膛,本多自己也立即感受到锥心的疼痛。对于被告席上年轻人封闭的心灵,他从未试图进入窥视一番。

对手是红军组的,仿佛鱼儿鼓动着两腮,双肩高耸着防护面罩,大喊一声,雄赳赳地出场了。

少年饭沼心闲气定。两位选手相互平举着竹刀,一次回旋,再一次回旋。

少年饭沼将脸转向这方,防护面罩金属格子的暗影和闪光的内里,黝黑的剑眉和明亮的眼眸以及发出呼喊时两排雪白的牙齿,历历可见。他转过肩头,脑后折叠整齐的手巾和蓝色纽扣下,显露出剃得高高的清丽而劲健的颈项。

突然,犹如巨浪中的两只小船相互碰撞,少年饭沼背后代表白军的白布条儿剧烈翻舞之间,一生脆响,对方被击中了正面。

掌声骤起,饭沼战胜第一个对手。

面对新的对手,少年饭沼蹲踞着身子,从腰中欻地一声拔出竹刀,单凭这英武而果敢的动作,早已在气势上制服了敌手。

本多对剑道一窍不通,但即使在他眼里,少年饭沼比赛时端正的姿态也十分突出。不论多么激烈的每一刹那,他的形体好比蓝色的纸型,始终粘贴在空间,一丝不乱。身体决不嵌入空气的淤泥而失掉均衡。因此,惟有他周遭的空气不会成为灼热而胶黏的污泥,看起来,好似清澄而欢快的流水。

少年饭沼自天幕的阴影所及之处跨进一步,此时,他那幽幽闪光的黑色胴体,随之掩映于明丽的蓝天之下。

对手后退一步,洗得褪了色的剑道服和浓淡不均的宽腿裤内,背后系成十字花形衣带的地方,斜斜的十字磨得更加泛白,那里坠着鲜红色的布条儿。

本多已经看得眼熟了戴着护手的饭沼选手,又向前迈进一步,护手猝然处于临战的紧张状态中。

从护手里裸露的前臂已经涨大,不像是少年的手臂,腕子内侧白皙的肌肉,露出一根根青筋,护手内白色的皮子,被外侧蓝色涌动的犹如黎明时分天空中抒情的色彩玷污了。

两只竹刀的尖端犹如初会的猎犬,神经质地互相嗅着。

“杀!”

对手狂叫了一声。

“杀,杀,杀!”

少年饭沼响亮地呼喊。

敌方从正面刺来,饭沼支起竹刀从右边遮挡,发出一阵噼噼啪啪的爆竹声。接着,两人剑锋相合,脸面相接,裁判硬是将他们分开。

“开始!”

裁判一声令下,步步紧逼过来的少年饭沼,不给对方喘息的时机,犹如翻滚的蓝色波涛,连连进攻对方的头部。

他的每一次进攻都严谨而规范,锋利而果决,组合紧密,风雨不透,一段和二段,都被对方左右挡回,第三段采取正面进攻,一剑击中对方。

正副裁判同时举起三角形的白旗。

就这样,饭沼选手连胜两人,场内响起掌声和赞叹声。

“他被对手的威严所压倒,穷途末路,被迫投降。”本多身边的剑道教士,一副装腔作势的口气,“红方看着白方的剑尖儿,那怎么行?不能光看对方的剑尖儿。否则,就会心慌意乱。”

本多尽管对剑道一无所知,但他心里十分明白。少年饭沼的体内,存在一根能够发出蓝紫色光芒的发条,他的灵魂的跃动纹丝不乱,通过形体表现出来,瞬间之内,强使敌方产生心灵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