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过去(2000—2003)(第2/5页)
丽兹对此愤愤不平。“这些都是虚无主义的胡说八道。”她说,“你也知道这些话都是不对的。实际上,这些奉行虚无主义的人都是一群玩世不恭的浑蛋。他们假装一切都毫无意义,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没什么可以失去。这种态度看似无懈可击,不容置疑,但深究起来其实不值一驳。”
她摇了摇头,点了根烟。“生死的对立面就是虚无,”她嘴里嚼着烟头,“如果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真的就会更好吗?我们总归得活着,我们创造艺术,与人相爱,我们审视世界,既承受痛苦,也享受欢乐。芸芸众生以不同的方式生存,并以此抵制虚无的侵蚀,但也要为此付出死亡的代价。”
我又想到了阿尔瓦和那辆红色菲亚特。头天晚上,我梦到自己在战场上穿行。一架架直升机从空中坠落,炸弹如雨点般落下,周围的人纷纷倒下。这座城市注定要沦陷,但我却在枪林弹雨中一路前行,因为我听说阿尔瓦在市中心的一幢房子里被俘了。我像疯子一样在城里奔走,累得筋疲力尽,有几次更是死里逃生,但却一直到不了目的地。就在这时,我醒了过来。
这晚过后,回忆像潮水般涌来。梦有自己的时间观,更准确地说,梦境根本不存在时间先后的差别。我想起自己刚在操场上跑完步,阿尔瓦则躺在草坪上看书。当时,我经常躺到她身旁,在她耳边吹气。这通常会让她咯咯直笑,但有一天下午,她却对此毫无反应。她双手紧紧抓着一本书,显然一位她喜欢的主人公刚刚过世了。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她流泪了。我不想打扰她,但注定要与她分享这一亲密时刻。望着她涨红的脸,我意识到阿尔瓦是多么喜爱文学,这种喜爱远胜我所认识的其他人。她坐在我身旁,被一个故事深深触动,这一幕同样触动了我。我恨不得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保护她,使她得以远离自己,远离所有她不曾告诉我的事物。但之后一切都变了样,而这已经是十一年前的事情了。
这天晚上,我翻出阿尔瓦的电子邮箱地址,给她写了封邮件。我不指望她会回信,一切只是遵从我内心的感受。起初我写了足有好几页,最后却只剩下两行字:
我三十了,还没有孩子。
你呢?
她没有回信。我等了好几天,然后是好几个星期,后来就放弃了。我朝着过去呼喊,却没有收到任何回音。
春季,我休了几天假,去贝迪拉克看望正和埃莱娜在那儿小住的马蒂。我刚把租来的车停在勒高夫路尽头的房子前面,就见一条狗扑了上来,那是一条哈士奇。马蒂和埃莱娜收养它时,它还是一条幼犬,现在已经长得威风凛凛,它的毛发黑白相间,一双淡蓝色的眼睛炯炯有神。
埃莱娜的姐姐带着她的三个孩子在这里做客。跟埃莱娜打招呼时,我从她身上感觉到了悲伤。哥哥看上去依旧那么年轻。我开玩笑说,他看上去越来越像我们的父亲了。过一阵子,我一定得送他一杆烟斗和一件亮棕色的皮夹克。
我们七个一起去郊游。孩子们和狗一起玩耍,马蒂和我则落在队伍后头。我察觉到他的心思似乎在别处。后来,他指了指将自己的外甥扛在肩头的埃莱娜。在这群小孩子的簇拥下,她神采焕发。
“她喜欢孩子。”马蒂说。
“我知道。”
“可她大概没机会自己生了。”
我停下了脚步。“你们什么时候知道的?”
“之前我们就有些怀疑。我们从两三年前停止避孕,这几个月更是刻意加了把劲。见还没有动静,埃莱娜就去做了个检查……”
马蒂搜寻着我的目光,继续说道:“你知道吗,我不确定自己是否非要孩子不可。我也愿意想象跟自己的孩子一起组装遥控汽车的情景,但那不是必需的。可她却真心喜欢孩子,一心想自己生个宝宝。我们家那么多房间……这几周,她经常流眼泪。”
我们散步的小道通往那片熟悉的森林。
“我要跟她结婚。”马蒂的淡定像是刻在骨子里,“虽然我们之前不这么想,但我现在觉得这才是正确的事情。你觉得呢?”
“我觉得挺好啊!”
马蒂尴尬地望着我说:“我想让你当我的伴郎。”
“伴郎?一般不都是请自己欣赏的人当伴郎吗?”
“我想,我可以为你破一次例。”
树林里弥漫着一股清香,对于即将到来的夜晚,我已经有了一丝预感。我们来到那条遍布碎石的河流旁,那座独木桥依旧横跨其上。
“我小时候竟然会从这上头跑过去,真是难以置信。”我用脚尖点了一下那段树干,“这桥距河面有两米多,掉下去准得摔断脖子。”
“你小时候从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我踏上树干,感觉就像是走进了一方被施了魔法的空间,打开了一扇通往过去的门。才走了两步,我就感到头晕目眩。脚下的河水哗哗作响,水中石块林立,但它们看上去比我记忆中钝了许多。脚下的树干在摇晃,每走一步,我都感觉自己要掉下去了。我开始出汗,耳边响起了父亲的警告,这实在是太危险了。他的担忧和恐惧此时就像不期而至的租客一样占据了我的脑海。
“快掉头回来,”马蒂说,“看上去真的不妙!”
“小时候,我很快就跑了过去,只有这样才会成功。”
这时候,我已经走过了四分之一,但能救我一命的对岸依然遥不可及。回到过去,我想,做回从前的自己。但我马上就滑了一下。幸好我反应及时,再加上一点运气,才勉强站稳了脚跟,但我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继续挣扎也只是徒劳。我小心地掉转步子,走回马蒂身旁。那一刻的我就像一个拳击手,重返拳台,却败给了年轻时的自己。
卖掉公司后,托尼去洛杉矶魔术圣地“查韦斯魔术学校”深造了两年,闲暇时骑着摩托车横穿美利坚,甚至一路往南到过火地群岛。现在,他却出人意料地来到了柏林。在找到新的住处前,他一直睡在我的沙发上。
一天晚上,我们一起在酒吧里闲坐,正巧看到姐姐走进来。她并没有左顾右盼,也没注意到我们,而是直接坐到了角落里的一群女人中间,点了支烟,很快便成为闲聊的中心。手持红酒杯的她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她说每一个字的语气都是那么贪婪而急切,仿佛一个口干舌燥的人终于喝到了甘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