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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不可理解吗?但是在当时,有些邪恶行为还过分出格以致不能存在。波尔坦尼太太是否听说过“女同性恋”这个词,我表示怀疑。如果她真听说过,那一定是以大写字母开头的,是希腊一个岛屿④的名字。此外,她还有个根深蒂固的看法,即女人感受不到肉体之乐,这个事实跟地球是圆的、埃克塞特的主教是菲尔波茨一样铁定。她当然知道,低贱的女人显然喜欢得到男人的某种爱抚,有一次她就看见玛丽的脸颊上被人家狠狠地亲了一口,但是她把这种现象看成是女性虚荣和女性懦弱的必然结果。科顿太太令人称道的善行充其量不过提醒了她:妓女确实存在。她的解释是,妓女已堕落到万劫不复的地步,她们出于对金钱的贪婪,强行克服了自己天生对肉欲的厌恶。她起初对玛丽的确是这样看的。她遭马夫严重非礼之后,竟然还咯咯直笑,将来很可能会变成妓女。

但是萨拉的动机又如何呢?关于女同性恋,她和女主人一样,一无所知。但是她与波尔坦尼太太也有不同之处,她对肉欲并不恐惧。她知道,起码是猜测,做爱一定能带来肉体上的快乐。但是我以为,她并没有实际的体验。她跟米利一起睡觉,是从可怜的米利在波尔坦尼太太面前精神崩溃之后不久开始的。格罗根医生建议米利搬出女仆宿舍,给她安排一个光线比较充足的房间。萨拉的卧室旁边刚巧有一间长期不用的梳妆室,米利被安排住在里面。这个患萎黄病的姑娘非常需要照顾,萨拉主动承担了大部分特殊护理工作。米利是个庄稼汉的女儿,兄弟姐妹十一个,她排行第四,孩子们与父母生活在一起,日子过得极为艰难,难以言表。荒凉的埃加顿有许多向西辐射的山沟,她家的农舍就在其中的一条山沟里,只有两个房间,十分潮湿,拥挤不堪。那地方现在属伦敦一个赶时髦的年轻建筑师所有,他常到那里度周末。他喜欢那里的荒芜、人迹罕至,颇有乡村的诗情画意。这也许能驱除维多利亚时代在那里发生过的种种恐怖。我希望如此。乡村体力劳动者一家子心满意足、其乐融融的故事曾经风靡一时,那是乔治·莫兰⑤之流(一八六七年的时候罪魁祸首是伯基特·福斯特⑥)制造出来的幻象,它们跟我们好莱坞的“现实”生活影片一样,其浪漫化处理既愚蠢又有害,隐瞒了现实真相。只要看一眼米利和她那十个可怜的兄弟姐妹,所谓快乐乡村情郎的神话立即化为乌有,可是愿意看这一眼的人实在太少了。每一个时代,每一个罪恶的时代,都会在它的凡尔赛宫周围筑起高墙。就个人而言,我最痛恨的是用文学和艺术筑起来的高墙。

后来,有一天晚上,萨拉听见小姑娘在哭泣,便走进她的房间去安慰她。这并不困难,因为米利除了年龄之外,其他一切方面都还像个孩子。她既不能读,也不会写,对周围其他人的判别能力和一只狗差不多。如果你轻轻拍她,她能理解你的意思;如果你踢她,她认为那就是生活。那天晚上刺骨寒冷,萨拉干脆悄悄爬上床去,把小姑娘搂在怀里,吻她,轻轻地拍打抚慰她。在她看来,米利就像她以前的一只生病的羔羊,常常需要人工喂养。后来她父亲为实现自己的社会抱负,他们生活方式中农民传统的那一套逐渐被舍弃了。天知道,这庄稼汉的女儿简直又是一只生病的小羔羊了。

从此以后,小羔羊每星期都要来找她两三次,可怜兮兮的。她睡眠很差,比萨拉还差。萨拉有时单独睡着了,黎明醒来又发现小姑娘躺在自己身,米利有时深夜里无法忍受了,就悄悄溜进来,温顺地依偎在她身旁。可怜的姑娘害怕黑暗,要不是因为有萨拉,她会主动要求回到楼上的宿舍去住的。

这一亲密的关系几乎是无言的。她们极少谈话,即使谈了,也只谈些家庭琐事。她们知道,真正有意义的是她们能在黑暗中温暖无言地待在一起。她们的感情中一定会有性的成分吗?也许有,但是她们从未超出姐妹的界限。毫无疑问,当时在别的一些地方,在别的环境中,如最粗野的城市贫民中,在思想最开放的贵族中,确实存在有真正性高潮的女同性恋。但是在维多利亚时代,女人在一起睡觉是一种十分普遍的现象,究其原因,与其说是有某种比较可疑的动机,不如说是由于同代的男人傲慢地抛弃女人。此外,在孤寂的深渊中,任何形式的结合不都更接近人性而非性变态吗?

那就让她们睡吧,这两个清白的女人。我们还是回到原来的话题上,说一说海边那一对比较理智、比较有学问、性别也更高贵的人吧。

两个男人的话题,已经从伍德拉夫小姐和有双重不同含义的有关迷雾的比喻,转到较少模棱两可的古生物学领域。

“你必须承认,”查尔斯说,“赖尔⑦的发现有许多重要的意义,远远超过了它本身的内容。牧师们恐怕会有一场大仗要打了。”

顺带插一句,赖尔是现代地质学之父。一七七八年,布丰⑧在著名的《自然史》中已经戳穿了厄舍尔大主教在十七世纪制造的神话,这一神话严肃地被记录在官方英文《圣经》的无数版本之中,称世界创造于公元前四○○四年十月二十六日九时。但即使是这位伟大的法国博物学家也不敢把世界的起源推至七万五千年之前。赖尔的《地质学原理》是在一八三○年和一八三三年之间出版的,这一时间与其他地方的变革十分巧合,它把世界的起源推至几百万年之前。他的名字很少被人记住,但是他的名字却是很重要的。他给时代,给其他领域的无数科学家以最富有意义的空间。他的发现犹如一股劲吹的强风,横扫那个世纪的腐朽的形而上学长廊,胆怯者几乎被冻僵,勇敢者则精神焕发。但是你应该记住,在我写及的那个时代,听说过赖尔的杰作的人很少,相信它的理论的更少,接受其全部蕴涵的更是凤毛麟角。《创世记》是一大谎言,但同时又是伟大的诗篇。一个六千年的子宫比一个被撑大了的二十亿年的子宫要温暖得多。

因此,查尔斯很想知道自己对神学家们的关注是会得到格罗根医生的肯定还是反对,尽管他未来的岳父和他的伯父都教他在这一方面要特别小心谨慎。可是医生却不置可否。他凝视着炉火,低声说:“的确如此。”

短时间的沉默。查尔斯用漫不经心的语气打破沉默,似乎确实是在让对话继续下去。

“你读过达尔文小子的书吗?”

格罗根的唯一回答是从镜片上面敏锐地看了他一眼。接着他站了起来,提起松脂灯,走到狭长房间后部的书架前。过了一会儿,他返回来,把一本书递给查尔斯,是《物种起源》。他抬头望着医生严肃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