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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帽子放在一边,解开上衣,十指交叉端坐,但仍然没有说话。她那件上衣的高领和剪裁样式,尤其是从后面看上去,显出有些男性特征,有点像女马车夫或女兵,但也只是有点像,但是她的头发轻而易举就把你的看法给否定了。查尔斯惊奇地发现,简朴的衣着无损她的形象,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穿了还挺合适,比华丽的服饰效果更佳。最近五年是妇女时装大解放的时期,至少在伦敦是如此。用人为辅助手段美化胸脯造型的做法开始出现,并且普及开来。画眉毛、画睫毛、涂唇膏、修剪发梢、染色……多数时髦妇女都作如是打扮,不仅仅是暗娼如此。但是萨拉却全然不搞这一套。她面对时髦似乎完全无动于衷。尽管如此,她还是挺住了,就像查尔斯脚边朴实无华的报春花,经受住了温室中具有异国情调的奇花异草的争奇斗艳。

查尔斯静静地坐着,对他脚下这位奇特的恳求者显出一点威严来,一副不想过多帮助她的样子。但她还是坚持不开口,或许是出于胆怯谦卑,但是他开始很清楚地意识到,她是在向他挑战,要他想办法哄她把心中的奥秘说出来。最后他终于屈服。

“伍德拉夫小姐,我讨厌不道德行为,但是我更讨厌毫不宽容的道德观。我保证不做太严厉的评判。”

她把脑袋稍微动了一下,但仍然在犹豫。她像是在水边徘徊,想下去游泳却又三心二意,突然她一头栽进水中,痛痛快快地说开了。“他的名字叫瓦盖讷,他的船沉没之后,他被带到塔尔博特上尉家里。除了另外两个人外,其余的人全淹死了。可是你听说过这回事吗?”

“只听说有那么回事。没听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让我佩服的第一个特点是他的勇敢。我当时不知道,男人可以做到既非常勇敢又非常虚伪。”她凝视着大海,仿佛她的话是讲给大海听的,而不是讲给背后的查尔斯听的。“他的伤势非常严重,从髋部到膝盖,皮开肉绽。如果出现坏疽,他那条腿就保不住了。起初那几天,他痛得很厉害,但是他从不叫喊,连最轻微的呻吟都没有。每当医生给他包扎伤口时,他就紧紧抓住我的手,有一次他抓得特别紧,我痛得几乎昏过去。”

“他不会讲英文吗?”

“只能说几个字。塔尔博特太太的法语水平和他的英语不相上下。他刚来不久,塔尔博特上尉便因军务离开了。他告诉我们,他是法国波尔多人。他父亲是个有钱的律师,再婚后用欺骗手段剥夺了前妻所生子女的财产继承权。瓦盖讷在运酒的商船上当水手。沉船这一次,他说他是船上的大副。但是他所说的一切全是假的。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看样子像个绅士。就这些。”

她似乎不习惯做连续表达,断断续续、吞吞吐吐地说完一句话之后,都有一个奇怪的小停顿,是她自己在考虑下一句话该说什么呢,还是要让查尔斯有插话的时间,他也说不清楚。

他低声说:“我明白了。”

“有时我认为他与那次沉船事故毫无关系。他是装扮成海员的魔鬼。”她低头看自己的双手。“他长得很英俊。从未有过一个男人像他那样关心我,我是说他在养伤期间。他从不看书,比小孩子还糟。他很喜欢交谈,听别人说,也说给别人听。他说我做了傻事,他不理解我为什么还不结婚,诸如此类。我都相信了他。”

“总而言之,他勾引你?”

“你应该明白,我们总是用法语讲话。也许因为这个缘故,我觉得我们之间所说的话都不很准确。我从没到过法国,听力不是很好,常常无法准确理解他说的话。这不能全怪他。或许是我听错了他的意思。他常常取笑我,但似乎并无恶意。”她迟疑了一下:“我……我甚至以此为乐。我不让他吻我的手,他说我心太狠。终于有一天我也觉得自己心太狠了。”

“于是从那以后你就不再心狠了?”

“是的。”

一只乌鸦飞到他们头顶上,黑色羽毛闪烁着光芒,在微风中缓慢盘旋,后来突然受惊悄然飞走了。

“我明白了。”

他说这话的意思只是想鼓励她继续说下去,但是她却只理解了字面上的意思。

“你不可能明白,史密森。因为你不是女人。你不是一个生来注定要成为农夫之妻却被送去接受教育以培养成……地位较高的那么一个女人。向我求婚的事已经有过几次。我在多尔切斯特的时候,有个有钱的牧场主——此事不值一提。你不是天生尊重并热爱智慧、美丽、有学识的女人……我不知道该如何来表达它,我没有权利追求这些东西,但是我心向往之,而且我不相信这一切全是虚荣……”她沉默片刻。“你从来没有当过家庭教师,史密森先生,一个年轻女人,自己没有孩子,却被别人雇去照顾孩子。你无法想象,那些孩子越是可爱,你的痛苦就越是无法容忍。你不要以为我这样说纯粹是出于妒忌。我爱小保罗和弗吉尼亚,我对塔尔博特太太除了感激和爱戴,没有掺杂别的情感,我甚至愿意为她或者她的孩子去死。但是,每天生活在家庭幸福的环境之中,以最近的距离亲眼目睹幸福的婚姻、家庭和可爱的孩子。”她停顿了一下。“塔尔博特太太恰好与我同龄。”她又停住了。“渐渐地我觉得自己虽然被允许生活在天堂里,但天堂里的一切我都无权享受。”

“其实你受的苦大家都有,只是各自表现形式不同罢了。”她令人吃惊地拼命摇头。他意识到已经触及她内心深处的某种感情了。

“我的意思是说,社会特权不一定能带来幸福。”

“这就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至少还有可能得到幸福,另一种是……两者之间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她再次摇头。

“但是你肯定不能说,所有的家庭女教师都很不幸,或者都不结婚。”

“都跟我一样。”

他沉默一会儿,然后说:“我打断了你的故事。请原谅。”

“你会相信我说的话不是出于妒忌吗?”

她转过身,眼神有些紧张。他点点头。她从身边的陡坡上折下一小枝远志,蓝色的花朵像可爱天使的小生殖器。她接着说。

“瓦盖讷的身体恢复了。离开他回国只剩一个星期了。当时他已向我表示他爱我。”

“他要求你嫁给他了吗?”

她要回答这个问题似乎有困难。“曾经有过谈婚论嫁。他对我说,他回到法国之后将会升任一艘酒船的船长。他希望能恢复他和他的兄弟所失去的遗产。”她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把话说了出来,“他希望我跟他一起回法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