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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再当家庭教师了。”
她又抬起头来望着他的眼睛,然后继续举步上楼。
他们走上了第二个平台。到了一扇门前,这位神秘的向导回过头来。
“请在这里等一等。”
她走进房去,门还开着一道缝,查尔斯从外面可以看到里面有一个打开的窗户,夏风轻轻吹动窗帘,窗外绿叶交织,远处便是泰晤士河。里面有人在低声谈话。他改变一下位置,想把里面的情况看得更清楚些。他看到了两个绅士模样的男人。他们站在画架前看一幅画,画架斜放在窗前,可以借助窗外的光线。高个子弯下腰认真检查那幅画的细节,于是站在他背后的另一个人便暴露了。刚巧他朝门这边看,与查尔斯的目光不期而遇。他只稍微点了点头,接着把目光投向房间隐蔽的另一侧的某一个人。
查尔斯一下子惊呆了。
因为他很熟悉这张脸,有一次他还曾和欧内斯蒂娜一起听他滔滔不绝讲了一个多小时。这绝不可能,可是……还有楼下的那个男人!那些绘画和素描!他匆忙转过脸去,透过楼梯平台后端的高大窗户向外看,底下是一个绿色的后花园,与其说当时他是从噩梦中醒来,倒不如说他是陷入噩梦中去。他对眼前的一切似乎视而不见,唯一能看见的是他自己的臆断愚蠢至极: 以为女人一旦堕落就会不断堕落下去。他到这里来不就是为了制止万有引力定律继续起作用的吗?他感到万分震惊,就像一个人突然发现周围的世界被倒置过来一样。
有声响。
他迅速举目四顾,发现她靠在门上,门是她刚关上的,一只手还捏着铜把手。因为阳光突然被门阻断,一时难以看清。
她的衣着!和以前大不相同,他起初以为她是另外一个人。他在脑海里总是看见她穿着以前的衣服,过着寡妇般的黑暗日子,脸上充满焦虑。可是眼前这位女人穿的是全套新潮女性服装,公然抛弃当时有关女性服装样式的一切传统观念。她穿一条深蓝色的裙子,腰间系一条绯红色皮带,金色星状带扣,把粉红和白色条纹的长袖丝绸上衣也扎在里面,别致的小领子镶上白色花边,上面别着一块多彩浮雕宝石,权当领结。头发用一条红丝带蓬松地扎在后面。
这一放荡不羁、令人震惊的特异形象,立即让查尔斯产生了两个反应: 一个是她看起来不是老了两岁,而是年轻了两岁;另一个是他仿佛不是回到英国,而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美国。因为在美国,许多年轻漂亮女人白天都如此打扮。她们深知这种穿戴方式的优点:与那些可怜的女裙撑架、紧身衣撑条和围环裙相比,现在的装束既简单又具魅力。查尔斯在美国的时候发现这种新的流行时尚很迷人,它以俏皮而略带卖弄风情的方式暗示其他方面的解放。这时,他心里涌上那么多新的怀疑,脸一下红了,颜色和她衬衣条纹的石竹粉红色差不多。
现在她这模样,瞧她都变成什么样子了!的确令人震惊!但是震惊之余,他又觉得宽慰。那一双眼睛,那一张嘴,那一股含而不露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态……一切依然如故。她仍然是他幸福记忆中的那个非凡女子,但是现在像花儿开放了,潜质充分发挥了,黑蛹长出了翅膀。
双方沉默了好一会儿,谁都不言语。她双手紧握,垂在金色皮带扣前面,头低低的。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史密森先生?”
看来地址不是她寄的。她一点不领情。她这句问话和以前有一次她突然来找他时他对她的问话完全相同,只是他忘记了这一点。但是他已经意识到,现在他们的地位奇怪地颠倒过来了。现在他成了哀求者,她还不乐意听呢。
“有人告诉我的律师,说你住在这里。我不知道是谁告诉他的。”
“你的律师?”
“你不知道我和弗里曼小姐解除婚约的事吗?”
现在轮到她震惊了。她的目光死死盯住他的双眼,想看出个究竟来,最后她把头低下了。看来她真的不知道。他向她逼近一步,低声说:
“伦敦的每一个角落我都找遍了。每个月登一次广告,希望……”
这时他们俩都低头望着两人之间的地面,望着铺在楼梯平台上的漂亮土耳其地毯。他努力保持用正常的声音说话。
“我看出你……”他一时词穷,他的意思是要说她完全变了。
她说,“生活善待了我。”
“那边那位绅士——他不是……”
尽管他没有说出名字,眼睛里还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目光,她还是点头表示回答。
“这幢房子属于……”
他的声调中明显含有责备之意,她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他脑子里仍然藏着一些偶然听到的蜚短流长,不是说他在房间里看到的那个人,而是说他在楼下看到的那个人的。萨拉没有任何预示径直朝通向楼上的楼梯走去。查尔斯一下愣住了。她略微犹豫地朝下看了他一眼。
“请跟我来。”
他跟着她上了楼。她走进一间面北的房间,底下就是大花园。那是一间艺术家的画室。门边的桌上乱七八糟放着许多画。画架上是一幅刚开始的油画,只有一些基础线条,好像是要画成一个伤心低头的少妇,她的头后有淡淡勾勒出来的枝叶。别的油画靠在墙上。另一面墙上有一排钩,上面挂着五彩缤纷的女服、围巾和披肩。一只大陶罐。几张桌子都放满了东西,有软管颜料、画笔、调色盘等。一件浅浮雕,几尊小雕塑,一只瓮插上宽叶香蒲。似乎很难找到一平方英尺没有摆东西的地方。
萨拉站在一扇窗前,背对着他。
“我给他当文书,是他的助手。”
“你还当他的模特?”
“有时候。”
“我看出来了。”
其实他什么也没看出来,或者说他只用眼角看到门边桌上有一幅速写,画的是一个裸女,腰部以上赤裸,双手捧着一只细颈椭圆土罐置于髋部。脸不像是萨拉的,但是因为选取的角度的关系,他也不能肯定就一定不是。
“自从你离开埃克塞特以后就一直住在这里吗?”
“才住了一年。”
他心里很想问她一些问题,比如他们是怎样相遇的,他们住在一起有什么条件。但是他犹豫不定,随后把帽子、手杖和手套放在门边的一张椅子上。此时她的一头秀发尽显风采,几乎垂到腰际。她的个头仿佛比他记忆中的小了,比以前纤弱了。一只鸽子拍打着翅膀停在她面前的窗沿上,受了惊又悄悄飞走了。楼下有开门关门的声音。底下几个男人走的时候,边走边低声谈话。他们之间隔着一个房间。他们之间隔着一切。沉默令人难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