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渔夫手指远方(第2/7页)

在阿米娜·西奈和名叫萨里姆的娃娃乘坐借来的史蒂倍克车回家时,阿赫穆德·西奈还随身带了一个牛皮纸袋子。在袋子里面装着一个酱菜瓶子,瓶子里面的酸橙汁都已经倒掉,瓶子洗干净煮过、消了毒——这会儿里面又装得满满的。铁瓶盖上蒙着橡胶隔膜,再用橡皮筋箍紧,瓶口封得严严的。在这个牛皮纸包里的玻璃瓶中,橡胶瓶盖底下究竟藏了什么东西呢?是这件东西:与父亲、母亲和娃娃一起回家的是一瓶生理盐水,盐水中漂浮着一条脐带。(但这条脐带究竟是我的呢,还是另一个孩子的?那我就说不准了。)当新雇的保姆玛丽·佩雷拉坐公共汽车去梅斯沃德山庄时,一条脐带却在电影大王那辆史蒂倍克车仪表板上放零星物品的小箱里隆重地回来了。在萨里姆这个娃娃长大成人时,浸在盐水里的脐带一直挂在一个柚木衣柜里面。多年以后,等我们全家流亡到巴基斯坦这一“圣洁的国土”,在我努力想要净化自己时,脐带在短时间内风光了一番。

什么都没有丢掉,孩子和胞衣都留下来了。这两者都来到了梅斯沃德山庄,两者到时候都会登场表演一番。

我算不上是个漂亮的婴儿。那几张婴儿特写照显示出我月亮般的圆脸太大,也过分圆了一点。在下巴那部位像是少了点什么。我脸上皮肤倒是白白的——但是有几块胎记破了相。我右面发根处有几块黑色的胎记往下延伸,而左耳上有块大黑斑。我的鬓角太突出,就像鼓出来的拜占庭式建筑的圆顶。(松尼·易卜拉欣和我天生就应该成为朋友——在我们两人头顶头时,我那鼓出来的鬓角恰好放在松尼给产钳夹出来的凹痕里,就像木匠的榫头那样服帖。)阿米娜·西奈看见我只有一个脑袋,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她以加倍的母爱注视着娃娃,眼睛里看到的都是他的可爱之处,根本不会注意到我那双奇怪的天蓝色的冰冷的眼睛,像是发育不良的牛角似的鬓角,甚至连那个大得像疯长的黄瓜一样的鼻子也不在意。

萨里姆娃娃的鼻子大得出奇,而且还老是流鼻涕。

我童年的相貌实在令人着迷,尽管我已经够大够难看了,但似乎我还不满足。从我一出世我便开始着手进行自我扩大的英雄计划。(我仿佛心中有数,为了挑起未来的重担,我需要一个很大的体魄。)到九月中旬,我已经把母亲的奶水吸干了,尽管她的乳水供应还是相当富足的。于是临时雇了个奶妈,但只过了半个月,她便打了退堂鼓,因为她的乳房已经被吸得像沙漠一样干,她抱怨说萨里姆这个娃娃用他没长牙齿的牙龈把她的奶头几乎咬下来。于是只好给我喂奶瓶,就这样大量的东西给我喝下去,奶瓶的奶嘴也遭了殃,证明奶妈的话不是无中生有。在记事册上对我的成长做了仔细的记录,记录表明我一天长得比一天大,这一点肉眼几乎就可以看得出来。遗憾的是没有对我鼻子的长度进行测量,因此我没法说清我的呼吸器官与身体其他部位的生长速度是否完全一致,或者会不会更快一些。我得说的是我的新陈代谢十分旺盛,大量的废物从相应的出口排泄出来。我的鼻子上老是挂着一串亮晶晶的鼻涕,不断地有大批的手帕和围涎送到我母亲浴室的洗衣箱里去……由于废物通过不同的渠道排了出去,我的眼睛老是干干的。“这娃娃真乖,太太,”玛丽·佩雷拉说,“一滴眼泪也没有。”

乖孩子萨里姆很安静。我常常笑,却不出声。(就像我自己的儿子,一开始是先进货,先是认真听别人说,然后再笑出声来,最后才开始说话。)有一段时候,阿米娜和玛丽有点担心这孩子耳朵会不会聋。但就在她们想把这事告诉孩子父亲的当儿(她们没有把心中的疑虑让他知道——做父亲的不会喜欢有缺陷的孩子),他却突然出了声,至少在这一方面变得完全正常起来。“好像是,”阿米娜低声同玛丽说,“他决定让我们放下心来。”

还有一个严重的问题,阿米娜和玛丽过了好几天才注意到。她们两个整天忙个不停,使我仿佛有了一个长着两颗脑袋的母亲。在这个复杂的过程中,她们的眼睛见到的只是那些臭烘烘的内衣,而没有发现我的眼皮一眨也不眨。阿米娜记起怀孕时,胎儿在肚子里重得要命,使她仿佛觉得时间像一潭死水那样静止不动,这时候她开始纳闷,如今会不会出现相反的情况——也就是这孩子会不会具有某种神奇的力量,使与他直接有关的时间跑得飞快,因此母亲和保姆两人总是来不及做完需要干的事情,而娃娃呢以一种显然是疯狂的速度成长。她抚今追昔,做着这种白日梦,也就没有注意到我的问题。后来,她总算将这种想法丢到脑后,向自己解释说我只是个好端端的大块头婴儿,胃口大,长得快。只有到这时,母爱的层层帷幕才落下来,使她和玛丽看到了问题所在,她们同声叫道:“瞧啊,老天哪老天!瞧啊,太太!瞧啊,玛丽!这小家伙从来不眨眼睛!”

这双眼睛太蓝了,克什米尔的蓝色,掉包孩子的蓝色,眼眶里面装着没有流出来的泪水使它更蓝,蓝得不会眨眼睛了。在喂我进食时,我的眼睛一眨不眨。童贞女玛丽把我托在她肩膀上,说道:“哎呀,这么沉,耶稣呀!”这时候,我打着饱嗝,也还是不眨眼。阿赫穆德·西奈拖着他开花的大脚趾,一瘸一拐地走到我摇篮跟前,我眼睛一眨不眨好奇地望着他那噘着的嘴唇……“太太,也许我们弄错了,”玛丽说,“小少爷也许只是在学我们的样——我们眨眼他也跟着眨。”阿米娜说:“我们轮流眨眼试试看。”于是她们的眼皮一张一闭,同时认真地观察我那蓝得冰冷的眼睛,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最后阿米娜亲自动手,伸手到摇篮里替我把眼皮抹了下来。眼皮合上了,我的呼吸节奏也立刻随之改变,我心满意足地睡着了。在这之后,接连好几个月里,母亲和保姆两人轮流帮我睁眼、闭眼。“太太,他学得会的,”玛丽安慰阿米娜说,“这孩子乖得很,他肯定学得会的。”我学会了,这是我人生的第一课,没有哪个人是能够一直睁大眼睛面对世界的。

这会儿,以我婴儿时代的眼光回顾往事,我能够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说来也怪,你只要努力一下,你竟然可以回想起这么多的事情来。我能看见的是什么呢?是这座城市,它像只吸血的蜥蜴一样伏在炎热的夏日里。我们的孟买,它形状像一只手,但它其实是一个嘴巴,老是张开着,老是饿得要命,老是吞食从印度其他地方来的食物和有才能的人。它还是一条美丽动人的蚂蟥,出产的只有电影片子、丛林夹克衫和鱼……在印巴分治以后,我看见邮差维西瓦那斯骑着旧的印度阿朱那牌自行车朝我们两层楼高的小丘驶来,车座后面的邮袋装着那个仿羊皮纸信封,经过一辆破烂的公共汽车旁边——尽管这会儿雨季还没到,这辆车让司机给扔了,其原因是司机突然决定去巴基斯坦,于是他关起发动机就走,让整整一车乘客待在车上。有的人吊在车窗上,有的人抓着车顶的行李架,有的人挤在过道里……我能够听到他们在咒骂,猪猡崽子、狼心狗肺,但大家还是赖在好容易抢到的座位上不肯离开,就这样整整拖了两个小时才散去,把汽车丢在路边上。还有呢,还有印度第一个横渡英吉利海峡的游泳健将,普西帕·罗伊来到了布里奇·坎迪游泳池的大门口。这个普西帕头上戴着橘黄色的游泳帽,躯体上围着绿色的国旗颜色的毛巾,来向游泳池只准白人入内的规则挑战。他拿着一块迈索尔的檀香皂,挺起胸膛,大步迈进大门……这时雇来看门的帕坦人连忙挡住了他,就像往常那样,把欧洲人从印度人暴动中救出来的还是印度人。尽管他勇气十足地拼命挣扎,但还是被四个人抓住手脚扔到外面的华尔顿路上,跌到尘土里面。横渡海峡的健将被扔到街心,像是扎猛子一样,几乎撞到骆驼、出租车、自行车上(维西瓦那斯连忙拐弯绕开他那块肥皂)……但是这吓不倒他,他站起身,拍掉身上的尘土,声称明天还要来。在我童年的那些岁月里,每天总可以见到头戴橘黄色游泳帽、披着国旗颜色毛巾的游泳健将普西帕满心不情愿地在华尔顿路上扎猛子。最后他这场英勇无畏的斗争取得了某种形式的胜利,因为如今游泳池已经对某些印度人——“上等人”——开放,他们可以跨到那个印度地图形状的池子里去了。但是普西帕不是上等人,他现在年纪大了,人们都把他忘了,他只是老远地望着这个池子……现在成千上万的往事涌上我的心头——例如:当年著名的女摔跤手巴诺·德维,她只肯同男人摔跤,并且威胁说谁能把她打败就嫁给谁。她这样一说,结果就从来没有失手过。还有(这会儿离家更近了)在我家花园水龙头底下的那个圣者,他名叫普鲁肖塔姆,我们(松尼、“眼睛片儿”、“头发油”、居鲁士和我)总是称他为普鲁古鲁,他认为我是受到真主保佑的穆巴拉克,一直留神照看着我,每天不是教我父亲看手相,就是为我母亲施法术去除鸡眼。此外还有在老仆穆萨和新来的保姆玛丽之间的钩心斗角,他们的矛盾将会越来越尖锐,到了最后终于爆发出来。总而言之,到一九四七年年底,孟买的生活就像往常一样热气腾腾,形形色色,也像往常那样千奇百怪……唯一的例外只是我出生了。我已经开始在宇宙的中心占据我的位置,等到我完成了这事以后,我会赋予所有一切以意义。你不相信我的话?听,玛丽·佩雷拉在我摇篮旁边唱着一首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