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胡椒瓶演练的行动(第2/5页)

我就是这样来到巴基斯坦的,除了两手抓空以及得知了我出生的真相以外,还有点儿中暑。那艘船叫什么名字呢?那时候在孟买和卡拉奇之间有两艘轮船对开,直到后来由于政治原因才告结束。那两艘一模一样的船叫什么名字呢?我们坐的船是“萨巴尔马提号”,另一艘船在我们抵达卡拉奇港前恰巧从旁边驶过,它名叫“萨拉斯瓦提号”。我们离开印度时坐的船与司令同名,这又一次证明了无法摆脱事物的反复出现。

我们坐在闷热而灰尘扑面的火车里抵达拉瓦尔品第。(将军和艾姆拉尔德坐的是空调车厢,他们给我们其他人买的都是普通的头等车票。)但我们到达拉瓦尔品第时觉得很凉爽,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涉足于一座北方城市……在我的记忆中,它是一个没有特色的低矮的城市。军营、水果店、运动物品制造业,街上的高个子军人、吉普车、在家具上雕花的工人、马球。在这座城市里可能会很冷很冷。在一个昂贵的新住宅区里,有一幢用高墙围住的大房子,墙头上竖着铁丝网,还有哨兵在四周巡逻,这就是佐勒非卡尔将军的府第。在将军卧室里的双人床旁边有个浴盆。家里有条口号:“让我们拿出干劲来!”仆人们身穿绿色军用套衫,头戴贝雷帽,晚上从他们的住房里飘来了印度大麻和大麻脂的气味。家具都很昂贵,漂亮得难以置信,艾姆拉尔德的鉴赏力真是无懈可击。尽管这所宅子完全带有军队的气息,但它死气沉沉的,就连镶嵌在餐厅墙壁上的鱼缸里的金鱼也像是有气无力地在吐气泡,这里最有趣的居民或许并不是人。你让我停一停,先把将军的狗邦佐描述一番。对不起,那是条母的小猎兔狗,很有些年纪了。

这条甲状腺肿大、皮肤薄得像纸一样的老古董一辈子都懒洋洋的,没有什么用。但在我中暑还没有痊愈时,它却大大出了一次风头。这场轰动在我们抵达之后还是第一次——可以说成为“胡椒瓶革命”的前奏。一天,佐勒非卡尔将军带它去训练场,他要在那儿视察工兵在专门布置好的雷场上扫雷。(将军急煎煎地想在整个印巴边界布雷。“让我们拿出干劲来!”他常常高喊。“让我们叫那些印度教徒不得安生!我们要把入侵者炸成碎片,叫他们剩不下什么东西可以转世。”不过,他对东巴基斯坦的边界并不过于关心,他认为“那些黑鬼是会把自己照管好的”。)……这会儿邦佐从皮带里挣脱出来,士兵们七手八脚地急着去抓,不知怎么的还是没抓到,邦佐蹒跚地闯到雷区里面。

人人大惊失色。扫雷兵进入雷区,一步一探往前走,动作慢得叫人发疯。大看台上佐勒非卡尔将军和其他军官马上蹲下身子找掩护,等着爆炸……可是没有声音。巴基斯坦陆军的精英人物从垃圾桶里面或者板凳后面朝外张望,只见邦佐鼻子在地上闻着,一边不慌不忙地在满布致命的地雷的场地中间走着,逍遥自在得很。佐勒非卡尔将军把他的鸭舌帽抛到了空中。“见鬼!真是妙极了!”他嚷嚷道,尖细的声音从他鼻子和下巴之间给挤了出来,“这老家伙能够嗅得出地雷!”于是邦佐立即被征入伍,成为四条腿的扫雷兵,并享受准尉副官的待遇。

我所以要提到邦佐的事,是因为从此以后将军就有了一个对我们旁敲侧击的话头。在佐勒非卡尔这一大家子里,我们西奈家来的几个人,还有皮雅·阿齐兹只会吃饭不会干事。将军希望我们不要忘记这一点:“就连这条混账老母狗都能挣钱养活自己,”我们听见他低声咕哝,“可我家里挤满了根本没有干劲、什么鬼事情也干不了的人。”不过到十月底之前他(至少)会对我的在场而感激不尽了……而离“铜猴儿”的变化也为时不远了。

我们同扎法尔表弟一起上学,如今我们家庭破裂,他似乎不急着想要娶我妹妹为妻了。但他最糟糕的毛病是在一个周末给我发现的,那天我们被带到将军在纳齐亚·加里的山间别墅去,那地方在穆里再过去。我兴奋得不得了(大夫刚说我的病好了),大山!有可能看见豹子!冷得刺骨的空气!因此,在将军问我同扎法尔合睡一床好不好时我一点都没有在意,就连别人在我们床垫上铺橡胶垫子时我也没有起疑……半夜里,我睡梦中只觉得身子底下热烘烘的,醒来一摸原来是一大泡臊气的液体,我吓得大声喊叫起来。将军赶到我们床边上,把他的儿子揍得半死。“你是个大人了!见你的鬼去!还干这种事情!叫你拿出干劲来!屁用也没有!谁会这样出丑呀?孬种,一点不错!活见鬼,生个儿子是孬种……”我表弟的遗尿毛病一直没好,成为家里的丢人事儿。打骂完全无用,尿液还是从两腿之间流出来。有一天甚至在他醒着时也出了洋相,不过这是胡椒瓶在我的协助下进行了某些行动之后的事了。这证明虽然在这个国家心灵感应的气波受到了干扰,但这种联系的方式似乎仍然有效。既是在主动-字面意义又是在比喻意义上面,我为改变这个圣洁的国土的命运也出了一把力。

在那段日子里,“铜猴儿”和我眼见我母亲一天天消沉下去,却无能为力。她在炎热的天气里一向总是忙个不停的,但在北方寒冷的气候中却萎靡不振了。接连失去了两个丈夫,在她自己眼里她也失去了生活的意义。同时,还需要把母子之间的亲情重新建立起来。有一天夜里,她紧紧搂住我说道:“孩子,每个母亲对孩子的爱都是慢慢形成的。并不是婴儿一出生就有了,而是渐渐形成的。十一年来,你一直是我的儿子,我爱你。”但在她温柔的态度之中也掺杂着一种生分感,仿佛她是在努力劝说自己一样……“铜猴儿”半夜在对我说悄悄话时也显得有点儿生分。“嘿,哥哥,我们干脆把水泼到扎法尔身上去,他们一定会以为他尿床了呢!”我感到我们之间有了距离,这使我看出,尽管她们使用了儿子和哥哥这两种称呼,但在她们内心一定会想到玛丽坦白的秘密,努力想要克服一种不自然的感觉。当时我并不知道她们并没有办法将我自然而然地看成是真正的儿子和哥哥,我心中还时刻害怕湿婆,因此心中越发幻想能够证明自己配得上做她们的亲人。尽管“母亲大人”承认了我的合法地位,但我一直没法真正安心,这种情况直到三年之后才有了改变。那天在阳台上,我父亲说:“过来,儿子,过来,让我亲亲你。”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我在一九五八年十月七日夜间才会表现得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