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歌手贾米拉(第4/8页)

我妹妹耳边老是响着雷鸣般的掌声,在她首次于邦比诺剧院举办如今已成为经典的独唱会上(我们坐的座位是普夫斯大伯给我们预留的——“剧院里好得没命的座位!”——就在他家七个蒙着面纱的菲亚旁边……普夫斯大伯用手指捣捣我的肋骨:“喂,孩子,挑啊!随意挑啊!记住啦,嫁妆!”我的脸涨得通红,只是使劲盯着舞台),观众“哇!哇”的高叫声有时候淹没了贾米拉的歌声。演出结束,我们去后台,发现那里堆满了鲜花,我们得从这些代表举国上下爱慕之情的鲜花盛开的樟树园里开出一条路来。结果发现她几乎昏厥过去,其原因并不是因为劳累,而是房间里鲜花太多,把她给熏坏了。我也觉得头昏脑涨,于是普夫斯大伯只好用大桶把鲜花一桶桶地倒到窗外去——外面聚集了一大群的歌迷,他一边嚷嚷道:“鲜花固然好,该死,但是民族女英雄也得呼吸空气呀!”

在歌手贾米拉(和全家人)应邀前往总统府为胡椒瓶的司令演唱那晚也是掌声不绝。我们对外国杂志上有关受贿和瑞士银行账户等报道不屑一顾,把浑身上下擦得雪亮,我家既然开毛巾厂,不把身上弄得一尘不染也说不过去。普夫斯大伯又把金牙格外仔细地刷了一遍。在一个大厅里面挂着巴基斯坦国父卡伊德-伊-阿扎姆·穆罕默德·阿里·真纳和他惨遭暗杀的朋友和继承人利阿古德·阿里的画像,画像四周围着花环。就在这里举起了一条中间开洞的床单,我妹妹隔着床单歌唱。贾米拉的歌声最后终于静了下来,紧随她织锦缎一样优美的歌声响起的是身穿镶金边军服的大人物的声音。“贾米拉女儿,”我们听见说,“你的声音将会是圣洁之剑,这是一种武器,我们可以用它来净化人的灵魂。”按照阿尤布汗总统自己的说法,他是个简单的兵士,他朝我妹妹灌输了忠于领袖、笃信安拉的简单的士兵道德准则。她回答说:“总统的希望就是我心底的声音。”通过床单上的那个窟窿,歌手贾米拉献身到爱国主义的热情之中。这一由高层人物组成的听众掌声雷动,这一次是彬彬有礼的,不像邦比诺剧院的观众那样哇哇乱叫,只听见身穿镶金边军服的高级军官整齐划一地鼓掌,感动得满脸是泪的父母开心地拍手。“我说了吧!”普夫斯大伯低声说,“好得没命,对吗?”

我能够闻到的东西,贾米拉能够唱出来。真与美、幸福与痛苦,各有各的气味,我的鼻子都可以分辨出来。而这些东西在贾米拉的歌声中,也都可以用最理想的形式表现出来。我的鼻子,她的嗓子,这两者相辅相成。但它们也开始分道扬镳了,贾米拉唱的是那些爱国歌曲,而我的鼻子似乎喜欢嗅那些扑面而来的糟糕气味。这其中有艾利雅姨妈的积怨,有我同学的闭塞的心灵中那些一成不变的辛辣的臭气。因此,在她那一方面是升入到九霄云天之中,而在我这方面呢却是下沉到阴沟里去。

不过,回顾那时,我现在想我早在得知……之前就已经爱上了她,有没有什么能证明萨里姆爱上妹妹那种无法启齿的感情呢?有。“铜猴儿”虽然不见了,歌手贾米拉还有一桩爱好没有改变,那就是她爱吃面包。爱吃薄煎饼、千层饼、炭火炉烤出的馕吗?爱吃,但还有更爱的。那么,是爱吃发酵的吗?对了,我妹妹——尽管爱国——最爱吃发酵的面包。在卡拉奇全城,哪里才买得到最好的发酵的面包呢?不是在面包店里。城里最好的面包只有在圣伊格纳西亚的秘密教派的修女那里才可以买到。每星期四早上,那个平时关着的小窗一打开,修女会将面包递出来。这样,我每星期都骑着那辆兰布雷塔小摩托车,给我妹妹去买修女做的滚热的新鲜面包。尽管队伍弯弯曲曲排得很长,修道院周围的小巷里散发着使用得过多的调料和牲畜粪便的热烘烘的气味,无论我有多忙,面包我是一定要来买的。我心中从来没有对此有任何批评的意见,我从来没有想到过问问我妹妹,如今她作为“信仰的夜莺”,还仍然保留了她当年同基督教调情的这一痕迹,这同她的新身份是不是有点不相称……

有没有可能来追寻这种反常的爱情的根源呢?萨里姆一直巴望处于历史的中心位置,如今他是不是看到妹妹多多少少实现了自己对人生的理想,从而鬼迷心窍了呢?那个身上多次受伤、再也不拖鼻涕的午夜之子大会成员,如今也像脸上布满刀疤的讨饭女孩孙达丽一样破了相,是不是妹妹身上新出现的那种完美使他心荡神迷了呢?我从前曾经是穆巴拉克,也就是受到上天保佑的人,我倾慕我妹妹,是不是因为她实现了我内心深处最秘密的梦想了呢?……我只想说的是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的事,只是当我这个十六岁的少年,跨在小摩托车上,开始动脑筋去寻找妓女时,我才觉得有些异样了。

艾利雅心中的怒火正在暗暗燃烧,阿米娜牌毛巾新近才上市,歌手贾米拉的事业如日中天,那座由靠着脐带的神力拔地而起的错层房子远未完工,我父母迟来的爱情的烈火重又熊熊燃烧。就在这时,在一片几乎肯定是荒芜的圣洁之地包围之中,萨里姆·西奈再也不同自己过不去了。我并不想说他不感到悲伤,我不想对我的过去吹毛求疵,我承认他就同他这个年龄的大多数孩子一样,气鼓鼓的,常常故意作梗,情绪很不稳定。他睡梦中再也没有午夜之子来访,如今梦中满是对往事的追忆,几乎使他恶心,因此他半夜醒来时,一种懊悔的感觉常常闷得他透不过气来。常常会在噩梦中听到有人在一、二、三地数数,两只膝盖缠在脖子上,夹得越来越紧……但是也有了一种新本领,还有兰布雷塔小摩托车,以及(尽管在不知不觉中)对他妹妹愿意献出一切的无条件的爱情……作为说故事的人,我要把自己的目光从所描述的往事上移开。我要坚持说明的是,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萨里姆都成功地将他的注意力转往尚未描述的未来事件上。一有可能,我就从我姨妈的房子里跑出来,她妒嫉的刺鼻气味使我简直在那里待不下去。我也从学校里跑掉,那里的气味也是同样难闻。我跨上我的摩托化坐骑,在我这个新城市的大街小巷转悠,嗅出各种各样的气味。在我们听说外公在克什米尔去世的消息之后,我更加坚定地将过去浸泡在当前这个不断翻滚着的气味浓烈的大杂烩里……哦,在一一加以分类之前,那段早期的日子是多么令人头晕目眩呀!在我着手将这些气味定型之前,它们乱七八糟地涌到我的鼻子里,根本没有固定的形状,这其中就有弗莱雷路博物馆花园里牲畜粪便的腐臭,在萨达尔公园晚上挽着手的身穿宽松的睡衣的年轻人长着脓疱的身上发出的体臭,还有吐出来槟榔的尖利的气味以及槟榔和鸦片混合起来的那种苦中带甜的味道,在艾尔芬斯通大街和维多利亚路之间挤满了小贩的巷子里可以嗅到“火箭蒟酱卷”的气味。骆驼气味、汽车气味、机动三轮车的废气——那种像蚊叮虫咬一样令人发痒的气味、走私香烟和“黑钱”的香气、市里公共汽车司机为竞争所发出的恶臭以及像沙丁鱼一样的乘客发出来的汗味。(那时候,有个公共汽车司机因为被另一个公司的对手超了车而气得要命——他身上发出了令人恶心的失败气味——于是他在半夜开车来到他的对手家门口,不断地鸣笛,等到那个倒霉鬼一跑出来,便将他撞倒碾在车轮底下,发出了像我姨妈那样复仇的臭气。)清真寺朝我发出虔诚的香气,我能够闻到飘扬着国旗的军车上所发出的那种浮夸的强力的气味。在每个电影院的广告牌前面,我都能够辨别出进口的意大利人摄制的美国西部片以及最带暴力色彩的武打片的粗俗廉价的气味。有一段时候,我就像个服了麻醉剂的人一样,脑子给种种气味弄得天旋地转。但是我急切地希望将各种气味以某种形式固定下来,这种愿望终于得以实施,我生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