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萨里姆如何得到了净化(第3/7页)
甚至就是现在,我觉得要描写临近完事大吉的那段日子还是很困难的,那时我父亲也发现他的毛巾厂在他手里渐渐烂下去。艾利雅在伙食上做的手脚(它既通过他吃下去的东西影响他的胃,也通过他面前的妻子影响他的眼睛)对他产生的影响太明显了。他对工厂的管理日益松弛,对工人的态度越来越糟糕。
简单地介绍一下阿米娜牌毛巾垮台的情况吧。阿赫穆德·西奈越来越盛气凌人地对待工人,就像当年他在孟买时对待仆人那样蛮横,不管是织工师傅和打包的辅助工,他都要人家在他面前俯首帖耳,永远像奴仆似的供他使唤。结果,工人成群结队地走掉,临走前他们说:“先生,我不是给您扫茅房的,我是合格的一级织工。”人们对他们的雇主照理会心存感激,但没有人对他说过一句好话。我姨妈送给他的盒装饭里掺进了令人头昏脑涨的怒气,在它的影响下,他让他们走掉,又雇了一批令人讨厌的懒汉。这些人偷窃棉纱团和机器零件,但是随时随地忙着点头哈腰地讨好东家。这一来毛巾的废品率直线上升,合同无法履行,订货量锐减。阿赫穆德把退货的毛巾带回家中,简直像山——像喜马拉雅山——那么高,因为工厂的仓库里已经堆不下由于他管理不善而生产的次品了。他又喝起酒来,到那年夏天,古鲁·曼迪尔这座房子里又充满了他同瓶中精灵斗争时骂的粗话,走廊和客厅里次品毛巾沿墙堆放,像埃弗勒斯峰和帕尔巴特峰那样高,我们走路都只好侧着身子了。
我们把自己交到我这位胖姨妈手里,在她多年郁积于心的怒火里煎熬。只有贾米拉除外,由于她经常不在家,因此受到的影响最少,我们最后都实实在在地在她手里栽了跟斗。这段时间既令人痛苦又叫人迷茫,我父母之间的感情在新怀的孩子以及我姨妈多年积怨的双重压力下就此破裂。这种慌乱和毁灭的气息渐渐地从屋子的窗缝里钻出去,传染到了全国人民的心里。因此,当战争爆发时,整个国家似乎也笼罩在那种令人糊涂的虚幻的雾气中,我们原先正是在这种虚幻的雾气中开始生活的。
我父亲正一步步地离中风越来越近,但就在他脑袋里的炸弹爆炸之前,另一条导火线点着了。在一九六五年四月,我们听说卡奇沼泽地发生了特别事件。
就在我们像苍蝇一样在我姨妈复仇的罗网里拼命挣扎时,历史的车轮继续滚滚向前。阿尤布总统的声望下降了,人们纷纷传言在一九六四年大选中有各种舞弊的行为,这种谣言根本扑灭不了。还有总统儿子的事,高哈尔·阿尤布办的那个神秘的甘德哈拉工业集团一夜之间使他成为亿万富翁。噢,大人物的儿子尽干坏事,这样的例子接二连三,多得数不尽!高哈尔为人霸道,平时老是大叫大嚷的。不久后,在印度又有桑贾伊·甘地和他办的马鲁蒂汽车厂以及他创立的青年国大党。最近的一个呢,是坎提·拉尔·德赛……大人物的儿子毁了他们的父母亲。不过,我也有个儿子阿达姆·西奈,他公然违抗先例,将会把这种倾向扭转过来。做儿子的既有可能比他们的父辈坏,也有可能比他们的父辈好……不过,在一九六五年四月,空气中满是做儿子的出毛病的消息。是谁的儿子在四月一日翻过了总统府的墙头——是哪个不知名的父亲的生出了这么一个下流家伙,竟然跑到总统面前朝他的肚子开枪?历史上有的做父亲的永远没有留下名字来,这对他们倒是福气。无论如何,暗杀没有成功,因为他的枪奇迹般地卡住了。某人的儿子被警察带走,他们会把他的牙齿一个一个地拔掉,把他的指甲放到火上去烧,红红的香烟头无疑会用来烫他的阴茎头,那个不知其名的未遂的暗杀犯不过只是被历史的大潮卷着走。得知这一点,他心里一定不会好过。在这种大潮中,人们常常看到做儿子的(无论地位高低)表现特别糟糕。(不,我并没有把自己排除在外。)
新闻和现实脱节。一方面报纸引用外国经济学家的话——“巴基斯坦成为新兴国家的榜样”,另一方面(未予报道),农民对所谓的“绿色革命”痛加诅咒,他们声称大多数新打的水井完全无用、有毒,反正是打错了地方。一方面社论称赞国家领导人清正廉洁,另一方面,各种各样的谣言提到了总统儿子的瑞士银行账户和崭新的美国轿车。卡拉奇《黎明报》提到另一个黎明——“良好的印巴关系即将出现?”,但是在卡奇沼泽地,另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却发现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城市里是各种幻影和谎言。在北方的大山里,中国人正在修路,并准备核试验。但是,现在该从总体叙述转到特定事件上来了,或者更确切地说,应该转到将军的儿子,我的表弟,那个患遗尿症的扎法尔·佐勒非卡尔身上来了。在四月到七月的那段日子里,他成为全国所有那些不争气的儿子的典型。历史也举起指头,通过他直指高哈尔,以及将来的桑贾伊和坎提·拉尔,当然,还有我。
那么——来谈一谈扎法尔表弟。那时候我跟他有很多相似之处……我的心里充满了无法启齿的爱。而他的裤子呢,尽管他极力克制,但还是不断地流满了一些更为具体的东西,同样无法启齿。我梦想着神话中的爱人,既有幸福的又有倒霉的——既有沙·贾汗和穆姆塔兹·马哈尔,又有蒙塔古和凯普莱特。他呢梦想着他在吉夫的未婚妻,她过了十六岁生日,但还没有发育成熟,这一定使她在他心目中成为可望而不可即的幻象……在一九六五年四月,扎法尔被调往卡奇沼泽地巴基斯坦方控制的地区。
能够正常控制排尿的人对膀胱有问题的人是够刻薄的,扎法尔尽管是个中尉,但成了阿勃塔巴德军事基地的笑柄。据说上级命令他在性器官上套一个气球形状的橡胶内裤,这样巴基斯坦陆军光荣的军服就不会给玷污了。士兵们在他走过时都会鼓起腮帮,装出吹气球的样子来。(后来他因谋杀被捕,大哭着招认罪行时把所有这一切都公之于众了。)很可能将他派往卡奇沼泽地还是上级故意安排的,免得他在阿勃塔巴德受人讥笑……排尿失控注定使扎法尔犯下了同我一样十恶不赦的罪行。我爱上了自己的妹妹,而他呢……不过还是让我把故事从头讲起吧。
自从印巴分治以来,沼泽地一直是“有争议的领土”,虽然,实际上双方都并无心多做争执。沿着北纬二十三度线这一非正式的边界线的小山冈上,巴基斯坦政府建立了一系列的哨所,每个哨所配备六名士兵和一盏信号灯。一九六五年四月九日,有几个这样的哨所被印度军队占领了。一股巴基斯坦部队,我表弟扎法尔也在内,被调往这一边界守卫了八十二天。沼泽地战争一直拖到七月一日方告结束。事实就是如此,但其他所有的问题便不那么清楚了。因为在左右着当时所有事件的幻象和谎言的双重遮掩之下,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的,尤其是在变幻无常的沼泽地那边的事情……因此我将要叙述的故事(这其实是我表弟扎法尔讲的)其真实性很可能不比其他任何说法差。我说任何说法,那就是说,官方正式宣布的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