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萨里姆如何得到了净化(第4/7页)

……年轻的巴基斯坦士兵进入到这一沼泽地带,个个额头上都直冒冷汗。这里的光线也绿茵茵的,带着海床的色彩,使他们不寒而栗。他们讲述了一些故事,更使自己胆战心惊。这其中有在这湿地里发生的可怕的传说,眼睛闪闪发亮的海中怪兽,还有鱼头人身的女人,她们躺在海边,头藏在水下呼吸,只露出半截跟女人一模一样的下身在岸上,引诱粗心大意的男子性交,男人一上去则必死无疑,因为大家都知道没有哪个爱上这种怪物的人能够得以生还的……因此,在他们抵达哨所作战时,这些十七岁的孩子早就是一群吓瘫了的乌合之众,一交火准会被消灭干净。幸而对方——印度士兵比他们来得更早,受到沼泽地绿色空气的影响更长。因此,在这个充满了巫术的地方打的是一场疯狂的战争,交战双方都以为看见鬼神显灵帮助敌方作战。但最后,印度军队投降了,他们当中许多人彻底崩溃了,痛哭流涕地说,谢谢老天,总算完了。他们说是夜里看到长着一身脂肪的大怪兽在哨所周围乱爬,半空中还可以看到落水鬼,他们戴着海草编成的花环,肚脐上挂着贝壳。

而我表弟亲耳听到这些投降的印度士兵在说:“这些哨所反正没人驻守,我们见到里面是空的,便走了进去。”

对奉命坚守哨所等待后援部队接应的年轻的巴基斯坦士兵来说,哨所空无一人的秘密起初似乎并没有什么奇怪的。我表弟扎法尔中尉发现,在他和另外五名士兵坚守哨所的七个昼夜中,他的膀胱和肚皮歇斯底里地老是不断排泄。夜里只听见女巫的尖叫声和叫不出名字的怪物在黑暗中“咝咝”地爬动。这六个年轻人吓得屁滚尿流,再也没人讥笑我表弟了,因为人人的裤裆里都是湿漉漉的。在令人毛骨悚然的最后第二夜中,一个士兵恐怖地低声说:“听着,伙计们,我宁可不要饭吃,也还是他妈的要从这里溜掉!”

士兵们在沼泽地里满头冷汗,吓成了一摊泥。就在最后那天夜里,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们看见黑暗中一队鬼怪朝他们走来。他们这个哨所离海岸最近,在绿茵茵的月光下他们看到了鬼船那幻影样的船帆。尽管士兵们吓得尖声大叫,鬼怪军队还是毫不留情地冲了上来,这些妖魔扛着盖了苔藓的箱子,抬着遮得密密的奇怪的担架,上面堆得高高的不知是什么东西。鬼怪冲进门里,扎法尔跪倒在地,语无伦次地不住求饶。

首先走进哨所的鬼怪缺掉几个牙齿,皮带上挂着一把弯刀。他见到茅屋里只有几个士兵,气得眼睛里直是冒火。“见鬼!”鬼头儿说道,“你们这些人妈妈的在这里干什么呀?不是给你们付了一大笔钱吗?”

不是鬼怪,是走私贩子。六个年轻的士兵发觉自己处在一种极其丢脸的恐惧处境之中,尽管他们想要挽回自己的名誉,但这种羞辱使他们永无翻身之日……现在,我们说到关键之处了。这些走私贩子是在谁的名义下行动的呢?走私贩子的头儿嘴里说出了谁的名字,使我表弟恐怖地睁大了眼睛呢?有个人先是在一九四七年趁印度教徒逃亡之机聚敛了一大笔财产,现在每逢春夏天组织走私货船,通过不设防的沼泽地再走私到巴基斯坦的大小城市,使财产越来越多,这个人是谁呢?指挥着这个幻影似的军队的将军,长得像是潘趣乃乐,说话声音又细又尖,这个将军是谁呢?……但是我还是只谈事实。在一九六五年七月,我表弟扎法尔回拉瓦尔品第他父亲家里度假。一天早上他慢慢走到父亲房间里去,压在他心头的不仅有他儿时受到的成千上万次羞辱和殴打,不仅有他自小到大的遗尿毛病,还有他完全明白他父亲应该为沼泽地里发生的一切、为扎法尔·佐勒非卡尔跪在地上语无伦次地求饶这件事负责。我表弟看到他父亲坐在床边上的澡盆里,他用走私贩子那把长长的弯刀抹了他的脖子。

报纸上的报道是“卑怯的印军进攻为我英勇的战士击退”——在这条新闻后面隐藏的是佐勒非卡尔将军案件的真相,它变成为一件若隐若现的说不准的事儿。至于贿赂边境哨兵一事呢,在报纸上变成“无辜的士兵惨遭印度军官杀害”。有谁会散布我姨父大搞走私的消息呢?哪个将军、哪个政客没有接受过我姨父非法走私进来的半导体收音机、空调器和进口手表呢?佐勒非卡尔将军死掉了,扎法尔表弟给关进监狱,他同吉夫公主的订婚就此宣告无效。那位公主坚决不让自己发育成熟,就是为了逃脱这件婚事。不妨说,卡奇沼泽地的事件成为八月份即将爆发的更大规模交火的导火索。在那场完事大吉的火焰中,萨里姆不由自主地得到了令人困惑的净化。

至于艾姆拉尔德姨妈呢,她获准移居国外。她对此早已有所准备,打算去英国萨福克郡,投奔她丈夫的老上司道孙准将。这位将军在他年老糊涂的情况下,同一群与他同样精通印度事务的老头在一起,观看有关德里宫廷以及乔治五世来到印度之门的老电影片子……她一心盼望着把往事统统遗忘,到英格兰去尝尝冬天的滋味。就在这时,战争爆发,我们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

在寿命仅有三十七天的“假和平”的第一天,阿赫穆德·西奈中风了。他左边半个身子完全瘫痪,又回到了流口水、咯咯傻笑的婴儿时代。他嘴里老是胡说八道,显然对小孩淘气用的有关排泄的词儿大感兴趣。他咯咯傻笑,说着“屙屎”和“尿尿”,我父亲那起伏无常的生涯算是到了头,他又一次,而且是最后一次走了岔路,并且输掉了他和瓶中精灵的斗争。他愣愣地坐在次品毛巾中间,时不时咯咯傻笑几声。我母亲呢,也坐在次品毛巾中间,被可怕的大肚子压得几乎垮下来。她头严肃地向前倾斜,眼前出现了丽拉·萨巴尔马提的自动钢琴,或者她弟弟哈尼夫的鬼魂,或者绕着她的手不断地像飞蛾扑火似的跳舞的两只手……萨巴尔马提司令手上拿着他那根奇怪的指挥棒来看她,“鸭子”纳西埃低声凑在我母亲干枯的耳朵边上说:“完蛋了,阿米娜姐姐!世界末日到了!”……如今我从来巴基斯坦这些年的病态的现实中一路奋斗过来,尽量想要对那一系列似乎要把我们在孟买的根切断的神秘可怕的报复行为(通过我的艾利雅姨妈复仇的迷雾)做出一些合理的解释,到了这时候,我必须把结局告诉你了。

我要明白无误地说明的是,我坚决相信,一九六五年印巴战争的内在目的不为其他,它只是要把我这个陷入到茫茫黑夜之中的家族从地球上消灭掉。要了解我们这个时代最近的历史,就必须以不偏不倚的分析性目光来对那场战争的轰炸模式进行一番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