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萨里姆如何得到了净化(第5/7页)

就连结局也有其开端,一切都得按照先后顺序来讲述。(归根到底,我有博多在身边,但凡我有本末倒置的念头,她立刻会把它彻底打消。)到一九六五年八月八日时,我家族的历史已经到了这么一种地步,那就是,轰炸模式所产生的结果简直是一种大慈大悲的解脱。不,我要用那个重要的字眼,要是我们希望得到净化,那么下面那种规模的事情或许是十分必要的。

艾利雅·阿齐兹对自己策划的可怕的复仇心满意足;守了寡的艾姆拉尔德姨妈呢,等着出国;皮雅舅妈呢,玩着她那空洞的淫乱游戏;我外婆纳西姆·阿齐兹缩到了她那个玻璃小房子里;我表弟扎法尔呢,他那位公主永远不会发育成熟,他只能在监狱里尿得湿淋淋的席子上度过余生;我父亲又回到了儿童时代;身怀六甲的阿米娜·西奈老得越来越快,鬼魂老是在她面前出现……让所有这一切可怕的状况得以根除的是政府采取的行动,政府实现了我访问克什米尔的梦想。与此同时,我妹妹坚定不移地拒不考虑我的爱情使我采取了听天由命的态度,我对自己的未来毫不关心。在这种心境中,我告诉普夫斯大伯说他女儿随便哪个嫁给我都可以,就由他来挑好了。(这一来,我也使她们全倒了霉,无论哪个想要同我家结亲的人都会分担我们的命运。)

我想还是不要故弄玄虚的好。重要的是集中讲述靠得住的事实。是什么事实呢?在我十八岁生日前一个礼拜,也就是八月八日那天,巴基斯坦军队换了便装,越过了克什米尔停火线,渗透到印度控制区,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呢?在德里,夏斯特里总理宣布“大规模渗透……来颠覆国家”,但在这里,巴基斯坦外交部长佐勒非卡尔·阿利·布托尖锐地反驳说:“我方明确宣布,对克什米尔当地人民反对专制统治的起义绝无任何牵连。”

要是确有其事的话,那么动机是什么呢?又是一连串可能的解释。由于卡奇沼泽地挑起的愤恨进一步发展了,企图一举解决这一人间仙境的山谷的归属问题?……或者是报纸上没有提到的原因,即出于巴基斯坦国内政治问题的压力——阿尤布汗的政府摇摇欲坠,在这种情况下战争能够创造奇迹。是这个还是那个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呢?为了把事情简化一些,我提出我自己想到的两个原因来。战争爆发的原因是因为我梦见了克什米尔,使它来到我们统治者的幻想之中;此外呢,我不纯洁,战争是为了让我脱离罪恶。

圣战,博多!圣战!

不过是哪一方发动进攻?哪一方防守的呢?在我十八岁生日那天,现实遭受到了可怕的打击。从德里红城堡的废墟上,印度总理(不是多年前写信给我那一位)给我送来这一祝贺生日的口信:“我们发誓以武力对付武力,绝不让对我国的侵略得逞!”与此同时,坐在吉普车上的人向古鲁·曼迪尔住宅里的我大声嚷嚷致敬,向我担保:“印度侵略者一定会被彻底粉碎!我们全是勇士!一个帕坦人,一个旁遮普穆斯林抵得上十个拿枪的印度佬!”

歌手贾米拉被派往北方,为我们以一当十的士兵歌唱。仆人把家里的窗户涂成黑色。夜里,进入了第二个童年期的我父亲做出蠢事,他打开窗户,扭亮电灯,结果砖头、石块从窗缝外飞了进来,这算是给我十八岁生日的礼物吧。事情变得越来越乱。八月三十日,印度士兵在乌里附近越过停火线去“赶走巴基斯坦入侵者”——或者说是发动进攻,有没有这回事呢?在九月一日,我们的以一当十的士兵在恰哈姆越过停火线,他们是不是侵略者呢?

有些事情是可以肯定的。歌手贾米拉的歌声伴随着巴基斯坦军队走向死亡,清真寺光塔上的宣礼员——不错,就连克莱顿路上也有——向我们担保,任何战死沙场的人会立刻进入樟树园里。赛义德·艾哈迈德·巴里尔维的穆斯林游击队哲学充斥在空气中,要求我们大家做出“前所未有”的牺牲。

在无线电广播中,那种毁灭的规模,那种混乱的状态简直难以想象!在战争的头五天,“巴基斯坦之声”宣称击落的印军飞机数目超过了印度所有飞机数目的总和。在战争的第八天,按照全印广播电台的统计数字,巴基斯坦所有的军人都已被击毙,而且还不止这个数字。这场战争和我个人的生活都发了疯,这种双重的疯狂使我心神不定,我开始想到了一些绝望的念头来……

伟大的牺牲,例如,拉合尔之战?——九月六日,印度军队越过了瓦加边界,使战线大为拉长,如今战事已经不限于克什米尔了,究竟有没有伟大的牺牲这回事呢?说是因为巴军的陆军和空军已经全部投入克什米尔地区,那个城市已经毫无防守能力,真有这回事吗?“巴基斯坦之声”广播说:噢,难忘的日子!噢,贻误战机造成了致命的失败,这一教训无可辩解!印军以为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拿下该城,于是停下来吃早餐。全印广播电台宣称已经占领拉合尔。与此同时,一架私人飞机发现了正在用早餐的入侵者。正当英国广播公司采用了全印广播电台的新闻稿时,拉合尔的民兵已经动员起来。听听“巴基斯坦之声”是怎么说的吧!——老头子、小孩儿、义愤填膺的老奶奶,同印度军队战斗;大家拿到什么就用什么做武器,一座桥一座桥地死守!跛子口袋里揣着手榴弹,拉开了保险,投身到前进中的印军坦克履带下面。牙齿掉光了的老太太用干草叉将印军士兵开膛破肚!战斗到最后一个人,无论老幼,大家全壮烈牺牲。但他们拯救了这座城市,阻挡住印军的前进,一直等到空中支援赶到!烈士呀,博多!英雄呀,肯定会升入香气扑鼻的花园里!在那里,会奖给每个男人四位从来没有被男人或者神怪染指过漂亮的天国美女,会奖给每个女人四位充满阳刚之气的英俊小伙子!你们有谁会拒不接受真主的恩赐呢?这场圣战是多么伟大呀!只要做出一次最后的牺牲,人就可以赎去自己所有的罪恶!无怪拉合尔保卫战取得了胜利。印度人有什么可以指望的呢?只有转世投胎——也许转世成为蟑螂,或者蝎子,或者卖草药的江湖郎中——简直没法比。

但真的有这回事吗?事情果真如此吗?还是全印广播电台的说法——坦克大战,巴方损失惨重,四百五十辆坦克被击毁——可靠呢?

没有什么是真实的,没有什么完全靠得住。普夫斯大伯来克莱顿路做客,他嘴里一颗牙都没有了。(在印中战争时,我们效忠的政府与现在不同,我母亲在“捐献首饰买武器”的运动中捐出了自己的金手镯和宝石耳环。但将这一行动与牺牲掉满嘴的金牙相比,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能因为个人的虚荣,”他没了牙齿,说话也不清楚了,“见鬼,让国家缺钱花!”——但他真是这样的吗?金牙当真是为圣战而牺牲,还是藏在家里的柜子里了?“恐怕,”没牙的普夫斯大伯含含糊糊地说,“我答应给女儿的陪嫁你得等一段时候了。”——是爱国主义还是吝啬?他露出一口牙龈来,究竟是证明他爱国呢,还是个可耻的诡计,免得他给某个普菲亚装一嘴金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