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清真寺的影子(第5/8页)

每到一个紧要关头我总是遇到了挫折,就像马斯拉马,就像伊本·锡南那些荒原中的预言家!无论我进行怎样的努力,我总摆脱不了荒漠。噢,低三下四地奉承人的舅舅一点儿忙都帮不上!噢,二把手的马屁精亲戚限制了我的理想!我舅舅拒绝了我要他支持的请求,这形成了一个严重的后果,那就是他越说他的英迪拉的好话,我就越发讨厌她。实际上,他是在为我回到江湖艺人居住区,还有为……为她……为那个寡妇做准备。

这事的根源,完全在于妒忌。我的疯舅妈索尼亚对我满心妒忌,这种妒忌就像毒药一样滴到我舅舅的耳朵里,不让他助我一臂之力,使我开始我自己选择的事业。大人物永远受到小人物的摆布。而且还是个小小的疯婆子。

在我待的第四百一十八天里,这个疯人院的气氛有了变化,有人来赴宴。那个人大腹便便,尖尖的脑袋上长着油亮的卷发,嘴巴像女人的阴唇一样肉嘟嘟的。我觉得在报纸上见过他的照片。我转身看到我一个记不清是男是女、不知多大年纪、不知什么模样的表弟妹,兴趣盎然地问:“喂,你瞧,这不是桑贾伊·甘地吗?”但这个给整垮了的可怜虫早已成了一摊泥,根本没法回答……是吗,不是吗?当时我并不知道我现在写下来的事情,那就是在那个异乎寻常的政府当中的某些高官(还有总理的某些未当选议员的儿子)获得了复制自己的能力……几年过后,在全印度到处都是桑贾伊那一帮人!难怪这个难以置信的王朝想要强迫我们其他人节制生育呢……因此也许是他,也许不是,反正有个人跟在穆斯塔法·阿齐兹后面走进了他的书房。那天夜里——我偷偷去看了一眼——只见有一个上了锁的黑色皮夹,上面写着“绝密”和“M.C.C.工程”的字样。第二天一早,我舅舅看我时有点儿异样,眼神当中几乎带有恐惧,或者是那种怪怪的憎恶之情。公务员在打量那些政治上失宠的人时常常会有这样的眼光。我当时本应该明白有什么东西在前面等着我,但一切都是事后看才清楚。这当儿我在事后看去,已经太晚了,因为我最后给推到了历史的外缘,如今我的生活与国家的命运间的联系已经永远断掉,再也不可能恢复了……为了避开我舅舅那令人困惑的注视,我出门来到花园里,在那里我见到了女巫婆婆帝。

她蹲在人行道上,隐身篮子放在身边。她见到我,眼睛一亮,却满怀谴责之情。“你说你要来的,但是你从没有来,因此我……”她结巴起来。我低下了头。“我在服丧。”我软弱无力地辩解说。她说:“但你还是能够来——天哪,萨里姆,你不知道,在我们那地方我没法告诉别人我真正的魔力,一个人也没有,就连对我像父亲一样的“画儿辛格”也不行,我只好将它掩饰起来,拼命掩饰,因为他们不相信有这样的事。我想,去找萨里姆,如今我终于有了一个朋友,我们可以谈谈,我们可以在一起,我们俩都是,而且都知道,嘿,那是怎么说的,萨里姆,你无所谓,你想要的都有了,就一溜烟跑掉,我对你根本算不上什么,我知道的……”

那天夜里,我的疯舅妈索尼亚(再过不了几天,她自己就要给套上紧身衣服关起来了。报纸上登了这条消息,是在里页一小块地方,我舅舅的部门一定觉得很恼火)突然一阵大发作,她以疯子特有的敏感冲进我的房间里。就在半个小时之前,一个长着又圆又大的眼睛的人从底层的窗户里爬了进来。她发现我同婆婆帝睡在一起,在这之后,我舅舅穆斯塔法再也不想庇护我了。他说:“你这天生的下流东西,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在我住了四百二十天之后,我被迫与那个家庭一刀两断,离开了舅舅家,终于又回到本该属于我的真正的赤贫状态之中。只是由于玛丽·佩雷拉的罪行,我才在这么多年以来,侥幸逃脱了它的影响。女巫婆婆帝在人行道上等我,我并没有告诉她在某种意义上对那次被人打断我还有几分高兴,因为就在那个幽会的午夜,我在黑暗中吻她时,我看到她的面孔发生了变化,它变成了一种乱伦的爱情的面孔,歌手贾米拉那张朦胧的脸取代了女巫的面孔。平平安安藏身在卡拉奇修道院里的贾米拉(我知道这件事!)突然也在这里,只是她也有了某种阴暗的变形。她也开始腐烂,乱伦的爱情的可憎的脓疱和溃疡在她的脸上扩散。就像当年玛丽的罪过使乔·德哥斯塔的鬼魂患上神秘的麻风病一样腐烂开来,因此令人作呕的乱伦的花朵在我妹妹幻影似的面孔上开放。我没办法,不能吻不能触摸不能观看那张令人无法忍受的幻影中的脸,往事使我羞耻万分。我正想绝望地大叫一声,从她身边跳开时,索尼亚·阿齐兹恰好闯进房间,她打开电灯大声尖叫起来。

对穆斯塔法来说呢,我在婆婆帝这件事上行为不检,这很可能是一个摆脱我的有用借口。不过对这一点不能肯定,因为那只黑色的夹子锁着——我所能根据的只是他的眼神,它带有一种恐惧的意味,标签上的三个缩写字母——因为在后来,等到一切都结束后,一个堕落的女士和她那个长着阴唇样嘴唇的儿子锁起房门,花了两天工夫焚烧文件,我们又怎么知道那份标有“M.C.C.”三个字母的文件是不是也在其中呢?

反正我不想再待下去了,家庭是个吹捧得过高的概念,别以为我会伤心!别以为我在被这最后一个好心接纳我的家庭赶出大门时我喉咙会哽咽得直想哭,根本没有这样的事!我告诉你——在我离开时心境好得要命……也许我这人是有点儿不自然,从根本上讲缺少情感的回应,但我总是立志于更崇高的事情。这就是我的弹性,打我一下,我会反弹回来。(不过对裂缝来说反抗也全然无用。)

总而言之,我放弃了早先希望为公众服务的天真的想法,回到了江湖艺人的破房子里和星期五清真寺的阴影之下。我就像佛祖乔达摩一样,将安逸的生活抛在脑后,像个乞丐似的到世界上云游。这一天是一九七三年二月二十三日,正在对煤矿和小麦市场实行国有化,油价开始往上不断飙升,一年后上涨了四倍,在印度共产党内部,以丹吉为首的亲莫斯科派和南布迪里巴德的印共(马)彻底分裂。我,萨里姆·西奈,也像印度一样,年龄是二十五岁半再加上八天。

江湖艺人几乎个个都是共产党,一点不错,都是赤色分子!叛乱分子,危害公共安全的人,社会渣滓——这么一群不信神的人生活在真主的房子阴影之下,真是对主的亵渎!此外,简直毫无廉耻,天生就是赤色的,出世时灵魂就已经染上了血红的颜色!我得赶紧说明的是,我一发现这一点,立刻就觉得这里的生活十分自在舒服,我这个人是在印度的另一种真正的信仰中成长起来的。这种信仰我们不妨称之为商业主义,我既抛弃了商业主义的实行者,也被他们所抛弃。我这个商业主义的叛徒热情地变红,而且越变越红,这就像我父亲当年变白那样确定无疑,完完全全,因此现在我可以用一种全新的角度来观察我的救国使命,革命性更强的方法出现在我的心中。打倒不合作的店主大叔以及他们热爱的领袖!我脑袋里满是直接同群众交流的想法,在江湖艺人居住区安定下来以后,便以我的超常灵敏的鼻子来向国内外的旅游者进行表演,嗅出他们一些简单的旅游方面的秘密,从而挣几个钱谋生。“画儿辛格”要我住在他的棚子里,我睡在破旧的麻袋布上,身旁的篓子里全是些咝咝作响的蛇。不过我并不在乎,正如我发现自己能够容忍饥渴、蚊虫叮咬和(一开始时)德里冬天刺骨的寒冷一样。“画儿辛格”,这位世上第一奇人也毫无疑问是居住区的头领。凡是发生口角啦或者其他问题啦都在他那顶巨大的无所不在的黑伞底下一一解决。我呢,除了出色的嗅觉之外,还能读能写,也就成为他的副官一类的角色。这位出色的人物在玩蛇表演之后,总要发表一通有关社会主义的演讲,他的名气(不光是玩蛇的本领)传遍了城里的大街小巷。我能够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说,“画儿辛格”是我所见过的最伟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