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阿巴卡达巴(第2/8页)
那么,尽量少吧,这个名叫杜尔加的洗衣女人是个女妖!她简直是个化成人形的吸血壁虎!她对“画儿辛格”的影响只能同被她在洗衣石上捶扁的衣服相比,一句话,她把他给弄扁掉了。我第一眼看见她,便立刻明白了“画儿辛格”怎么会显得这么衰老憔悴。如今他那把男女老少常常聚在下面来寻求指示的雨伞不见了,他仿佛一天一天地萎缩下来。我原先指望有朝一日他也能成为哼哼鸟那样的人,但如今这种希望在我眼前烟消云散了。但杜尔加却越来越发达,她的闲话越来越臭,她的嗓门越来越大越嘶哑,最后她使我不由地想起了晚年的“母亲大人”,那时候她日益发福而我外公却日益萎缩。这个粗野无礼的洗衣女人身上唯一引起我兴趣的事情,就是她使我回想起往事,回想到我的外公、外婆。
但她乳腺的发达却是无可否认的,二十一个月的阿达姆·阿齐兹仍然心满意足地吮吸着她的乳头。起初我曾经硬要想让他断奶,但后来想到我儿子是绝对不肯听从别人指挥的,于是便随他去了。(结果证明我这样做完全正确。)至于说是她有两个子宫这件事呢,我可不想弄清楚这究竟是真是假,也就根本没有打听。
我之所以要提到这个洗衣女人杜尔加,主要是因为正是她预言了我的死亡。那天晚上我们正在吃由二十七种米粒烧成的晚饭,我对她不住嘴地嚼蛆厌烦透了,便大叫道:“杜尔加太太,没人想要听你的故事啦!”对这话她只是安详地回答:“萨里姆老弟呀,我一向对你不错,因为‘画儿’爷说你给抓起来后一定裂成了碎片。不过,老实说,看你的样子你像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来,只是懒洋洋地消磨时间。你该明白,要是一个人对新鲜东西全没兴趣的话,那么他是在开门迎接黑色死神啦。”
虽然“画儿辛格”温和地说:“算了,老婆,别难为这孩子啦。”洗衣女人杜尔加的话还是刺中了要害。
我被出空引流回来后精疲力竭,只觉得空荡荡的,这样的日子像是把我用又厚又黏的透明薄膜裹了起来。杜尔加也许真的对她那些鲁莽的说法觉得后悔,第二天一早,在我儿子吸她右乳的时候,她便主动提出让我来吸吮她的左乳,从而补补身子:“这一来你脑子兴许会恢复正常了。”但在我的脑海中老是出现难逃一死的阴影。随后,就在沙迪普尔汽车站,我发现了镜子当中我那可怜巴巴的形象,我确信自己大限将至了。
那个成角度斜放的镜子是在汽车库的大门口。我在汽车站的前院里漫无目的地闲荡时,太阳一闪一闪的反光突然照在我的脸上。我想到自己已经有好几个月,也许有好几年没有照镜子了,便走过去站到了它下面。我抬头朝镜子瞭望去,只见镜中的影像是个大头小身体的侏儒。我在镜子当中缩短的影像看起来实在不像样子,只见我头上的头发已经像雨云那样一片灰白。镜中那个侏儒脸上满是皱纹,双眼有气无力,它使我活灵活现地回忆起我外公阿达姆·阿齐兹告诉我们说他见到真主那天的模样来。在那段时间里,女巫婆婆帝给我治好的所有毛病又全(在被引流之后)回来折磨我。九个指头、额头上长角、头上像和尚似的秃了一块、脸上带着胎记、罗圈腿、长着黄瓜样的大鼻子、睾丸给切除掉了,如今又是未老先衰。我在镜子里看到一个可怜巴巴的形体,历史对它的迫害已经到头了,命运注定把这个怪模怪样的家伙捶打得几乎不省人事,如今总算把他放手了。我虽然一只耳朵好一只耳朵聋,却也听见了黑色死神的脚步声轻轻地向我走来。
镜子当中那个侏儒的未老先衰的面孔上带着深深的宽慰表情。
我又在抒发自己消沉的心情了,我们换个话题吧……不多不少,就在卖槟榔的老板一番话逗得“画儿辛格”去孟买之前的二十四小时,我的儿子阿达姆·西奈做出了决定,使我们能够跟着这个玩蛇的一起动身。就在一夜之前,事先没有任何征兆,他毅然决然地断了奶,使得他那个当洗衣女人的奶妈大吃一惊,她不得不把剩下的奶挤到一个五升的人造黄油桶里去。长着招风耳朵的阿达姆不出一声,坚决不肯吸奶,而是(默不出声地)要吃正常的饭菜,米粥加炖得烂烂的小扁豆和饼干。仿佛是他决定让我抵达如今已经十分接近的我个人那个终点线。
这个不到两岁的小孩一声不响,却霸道得很,阿达姆从来不告诉我们他饿不饿,要不要睡觉,或者是不是想要大小便。他指望我们自己会知道。你不得不时刻注意他,我所以能在大限将至的种种征象中依然活下来,这也许正是其原因之一……在我被释放回来后的那段日子里我根本没法做别的事情,我的全部心思都放到了儿子身上。“告诉你,队长,幸亏你回来了,”“画儿辛格”开玩笑说,“要不然这小的会把我们都变成保姆了。”我立刻就明白了,阿达姆是第二代具有魔力的孩子中的一员,他们将来长大了会比第一代厉害得多。他们不会去算命或者从星象中寻找自己的命运,而是在自己坚不可摧的意志的熔炉里锻造它。看着这个虽然不是我的骨肉但要比我亲生的孩子更加像是我的后代的孩子,我发现他那空灵清澈的瞳孔又是一面使我谦卑的镜子,它让我明白,从现在起,我的作用也会和其他那些没有多大用处的老头儿一样退居二线,也就是传统上那种回忆往事、讲述历史的作用……我暗中纳罕,不知道在全国范围内,湿婆的那些私生子是不是对不幸的成年人也是这样霸道。我眼前又出现了一大群强有力的可怕的小孩,他们成长着、倾听着、等待着,对那个时刻进行排练准备,到那时世界将会成为他们手中的玩物。(将来如何指认这些小孩呢,有个办法,他们的肚脐眼不是凹进去,而是凸出来的。)
不过现在该把正事说下去了。一个玩笑,最后一班火车一直向南向南向南,最后一次战斗……在阿达姆断奶后一天,萨里姆陪着“画儿辛格”来到康诺特大街,帮他玩蛇。洗衣女人杜尔加同意把我的儿子带到河边洗衣台阶那里去,阿达姆这一整天就望着那些有钱人的衣服里的精气全给捶打出来,又被那个女妖似的女人吸了进去。在那个至关重要的一天里,热浪像蜜蜂一样回到了城里,我一心想着那个被推土机压扁了的银痰盂,心里难受得不得了。“画儿辛格”给了我一个装达尔达人造黄油的空罐子作为替代,我用这个来逗弄儿子,嘴里射出长长的槟榔汁,穿过江湖艺人聚居区里沉闷的空气,表演吐痰入盂这种高雅的技艺。尽管如此,我心中仍然不能释然。问题来了,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仅仅用来接受汁液的容器如此耿耿于怀呢?我的回答是,你绝不能低估一个痰盂。它原先是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客厅里高雅的摆设,后来又让知识分子练习人民大众的技艺,它在地窖里闪闪发亮,使纳迪尔汗的地下世界成为又一个“泰姬陵”;它虽然在一只旧铁皮箱里面积满了灰尘,却在我人生的每一时刻伴随我,它暗暗地吸收了洗衣箱中的事件、鬼魂的出现、冰冻和解冻、引流、流放,它后来又像个月亮瓣儿似的从天空中掉落下来,从而使完成了转化。噢,保佑我的痰盂呀!噢,这个丢失了的美丽的容器,它盛满的不仅是吐出来的汁液,还有往事的回忆!如今我把它遗失了,心中感到万分痛惜。但凡有感情的人,谁不同情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