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阿巴卡达巴(第3/8页)
……公共汽车上挤满了人,我和“画儿辛格”并排坐在后座,蛇篓子合法地放在他膝头上。汽车颠簸着隆隆驶过这个充满从神话中古代德里复活的鬼魂的城市,世上第一奇人脸上是一副憔悴的绝望神情,似乎远处一个暗房里的战争已经结束……一直到我回来之前,没人知道隐藏在‘画儿’爷内心的真正的恐惧在于他变老了,他的法术今不如昔了,他很快就会在一个他所不理解的世界当中随波逐流,无能为力。“画儿辛格”就像我一样,紧紧地依靠阿达姆这个小孩作为精神的支柱,仿佛那个孩子是一条又长又黑的隧道尽头的一盏明灯似的。“一个好孩子啊,队长,”他告诉我,“非常有气派,你几乎不会注意他的耳朵。”
但是那一天,我的儿子并没有跟我们一起去。
新德里的气味在康诺特大街那里向我鼻子里面直冲——J.B.芒哈拉姆广告发出了饼干的香味,剥落的石灰发出悲悲切切的白垩味。还有机动三轮车夫发出的悲伤的气息,因为汽油价格不断上涨,他们只好认命挨饿。还有车水马龙之中的圆形公园的青草气味,混在其中的还有引诱外国人到阴影底下的拱道里的黑市去兑换外币的骗子的气味。在印度咖啡馆门口的挑出帐篷底下可以听见无穷无尽的闲话,那里开讲的新故事里传来了不是那么好闻的气味,阴谋啦、婚姻啦、吵架啦,这些气味都同茶和蘸辣酱的油炸素馅饼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我在康诺特大街闻到的还有在附近乞讨的一个脸上有着刀疤的女人,她就是以前那个漂亮得不得了的孙达丽。失去了记忆,只是面向未来,没有什么真正起了变化……我避开这些熟悉的气味,集中注意力去闻那无处不在的简单气味——也就是(人的)小便和牲畜的大便气味来。
在康诺特大街F座建筑的柱廊下面,紧靠着人行道上的书摊,有个壁龛样的卖槟榔的小店。店主盘腿坐在绿色玻璃柜台后面,就像是那里的一个小神仙。我在这最后几页把他写进来,因为他虽然发出贫穷的气息,其实却很有钱。他有一辆林肯牌大陆型轿车,那是他靠卖假进口香烟和半导体收音机赚的钱买下的,他把车停在康诺特圆环那里人们看不到的地方。每年他都进监狱去度两个星期的假,其余时间呢他给好几个警察发一笔很可观的薪水。他在监狱里享受的待遇就跟国王一样,但在他绿色玻璃柜台后面,他显得与世无争,同常人无异,因此很不容易(要是没有萨里姆这样灵敏的鼻子的话)看出来这个人无所不知,靠着他那无所不在的关系网,各种各样的秘密他无不知情……他使我又不无愉快地回想起当年我在卡拉奇骑着兰布雷塔兜风时遇到的一个同样的角色来。我一心只顾着吸进往日那熟悉的气味,等他开口时,我不禁吓了一跳。
我们就是在他的小店旁边准备献艺的。“画儿”爷忙着擦拭笛子,又把一个奇大无比的橘黄色头巾戴了起来,我呢便在一旁吆喝起来。“快来呀,快来——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太太们、小姐们快来看,来看来看呀!这里是谁呢?可不是普通角色,不是躺在大街上骗人的,公民们,女士们、先生们,这可是世界第一奇人呀!快啊,来看,来看啊!伊斯特曼·柯达公司还给他拍了照片呢!快过来,不要怕——‘画儿辛格’来啦!”……以及其他一些诸如此类的废话。这时候卖槟榔的发话了:
“我知道有个人更出色。这家伙算不上第一,嗯,当然算不上啦。在孟买有个更加厉害的。”
就这样,“画儿辛格”知道了他还有个对手。他气得顾不上表演,一下子冲到那个和颜悦色地眯眯笑的槟榔店主跟前,从胸腔深处发出虽然苍老却威风凛凛的声音,喝道:“请你把那个骗子是怎么回事告诉我,队长,不然我就要让你把牙齿咽下去,叫它们来咬你的肚肠。”槟榔店主全无惧色,他明白要是情况紧急的话,埋伏在附近的三个警察会赶紧冲过来捍卫他们的薪水的。他凑在我们耳边把他无所不知的秘密说了出来,把那人是谁、什么时候、在哪里都告诉了我们,最后“画儿辛格”掩盖住他的恐惧,以坚定的口气说:“我要去让孟买那个家伙看看到底谁是第一。队长啊,在一个世界上,是容不得两个第一奇人的。”
卖槟榔小吃的店主优雅地耸耸肩膀,在我们脚边啐了一口痰。
卖槟榔的一番逗弄就像是咒语一样,给萨里姆打开了门,使他能够回到他出生的城市,那个他内心最为眷恋的地方去。是的,这就是“芝麻开门”那样的咒语。在我们回到铁路桥底下那些破烂的帐篷里面后,“画儿辛格”在泥土里扒拉了一阵,把他藏好的一个手帕扎成的小包挖了出来,他把零钱藏在这个肮脏褪色的手帕里头,以备养老之用。洗衣女人杜尔加不肯跟他一起去,她说:“‘画儿’爷呀,你把我当作是有成千上万的钱的女人了,是吗,要我去度假呢?”于是他朝我转过来,眼睛里带着近乎恳求的表情,请我陪他一起去,这样在他前去参加一场最激烈的战斗,在年老时经受这一考验时,身边可以有个朋友……对啦,阿达姆也听见了,他的两只招风耳朵听见了这一魔术的节拍,我看到在我表示同意时他双眼一亮。这样我们就来到了三等车厢里,一直往南往南往南,车轮发出了五个音节组成的单调的声音,我在其中听到了那个神秘的词儿。在车轮载着我们回孟买时,它们不断地唱着阿巴卡达巴、阿巴卡达巴、阿巴卡达巴。
是的,我从此永远离开了江湖艺人的聚居区,我在阿巴卡达巴、阿巴卡达巴声中向我内心最为眷恋的地方驶去。正是这种怀念之情使我活下来,能够把这些诉诸笔墨,写了这么多页(同时也做出同样数目的酱菜)来。阿达姆和萨里姆和“画儿辛格”挤在三等车厢里面,随身带的几个篓子用绳子绑在一起,这些篓子里不断发出咝咝声,使得挤在车里的人大为吃惊,大家忙不迭地拼命往后退让,免得被蛇咬了,这样我们就坐得很是舒服宽余。车轮发出的阿巴卡达巴声不住地传到阿达姆的招风耳朵里。
就在我们向孟买进发时,“画儿辛格”越来越悲观,最后这种心理扩展到他的全身,使这个玩蛇的老头几乎完全变了样。在马图拉上来一群尖声叫卖泥塑动物和查鲁茶的小贩,夹在其中有个美国青年,下巴上满是脓疱,头发剃得精光,脑袋像鸡蛋一样,他不住用一把孔雀毛扇子扇风,孔雀毛的晦气使“画儿辛格”沮丧得难以想象。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恒河平原,下午天气热烘烘的,飘来了一阵阵不洁的厕所的臭气,真是难闻得要命。光头的美国人对车上的乘客发表起演讲来,他大说了一通印度教的玄妙之处,教大家念祷文,同时又伸出一只胡桃木碗讨钱。“画儿辛格”对这个难得一见的场面视而不见,对车轮的阿巴卡达巴声充耳不闻。“没有用,队长,”他悲伤地对我悄悄说,“孟买那个家伙年轻,身强力壮,从现在起我只好成为第二奇人了。”等到我们抵达科塔车站时,“画儿”爷完全给孔雀毛扇子散发出来的晦气笼罩住了,他人彻底垮了下来。车厢里人人都下车跑到离月台最远的一边对着火车一侧小便,但他一点也没有要动一动的意思。到达勒德兰枢纽站时,我的心情越来越激动,而他呢却陷入到一种恍惚状态中,倒不是睡着了,而是悲观得越来越厉害,到了麻木不仁的境地。“像这样子,”我寻思,“他哪里还能向那个对手发起挑战呢?”在苏拉特那个约翰公司的旧维修工厂时,我意识到自己非得马上采取一些行动不可,因为过不了几分钟,阿巴卡达巴就要把我们带到孟买中央车站了。因此我终于捡起“画儿辛格”的旧木笛,一股劲地吹奏起来。我的技艺糟糕得可怕,弄得蛇都痛苦地卷缩起来,把那个美国青年也吓呆了。那阵声音实在难听,弄得没人注意车子已经过了巴塞因路、库尔拉、马西姆,我战胜了孔雀毛所带来的那阵晦气。“画儿辛格”终于摆脱了那种绝望的心态,他淡淡一笑,说道:“队长,你还是别吹了,让我来吹吧,要不然准会有人难受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