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阶级(第3/9页)

“报告长官,如果这真是您的看法,对不起,我只好把这桩案子呈报‘联邦公共服务委员会’,让他们来处理。我现在向您举报蓝纳士抗命,然后通过您,要求委员会对速记员的职务展开全面的调查和质询。”

主管叹了口气。马贺楚简直在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这小子偏要把事情闹大,也只好由他了。展开这样的一项调查,肯定会给他这个部门带来一大堆麻烦:成堆的文件、问询和报告。

“马贺楚,你就劝劝他吧。”

“请问长官,这就是您对这件事情的结论?”

“结论?”主管支支吾吾,“我的结论是……”

电话铃响了。主管伸出手来一把抓起电话,回头朝马贺楚笑了笑。马贺楚立刻起立,告退。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马贺楚发现蓝纳士并没遵照他的吩咐,把打好的信摆在他桌上,让他签名。他立刻按了按桌上的蜂音器,把蓝纳士召唤进来。蓝纳士应声出现在长官面前。他绷着脸,弓着腰,把拍纸簿紧紧搂在穿着蓝衬衫的胸前,眼睛只管瞪着脚上那双鞋子。这副恭顺严肃的德行却也遮掩不住他脸上流露出的那股得意和兴奋。原来,他已经知道马贺楚去见过主管,而且他也明白,主管根本不吃马贺楚那一套。他没受到任何惩处,连一句训斥也没有。

“蓝纳士,我现在向你口述一封信,记下来。”

蓝纳士打开拍纸簿,掏出钢笔,开始在画线纸上歪歪斜斜涂写起来。他越写心里越慌,背脊忍不住冒出冷汗。原来,马贺楚要他记下的这封信,是要求主管把他开除,罪名包括:抗命、未能胜任速记员的工作、顶撞上司。把一件事情记录在文件上,已经够严重的了,更糟的是,这封信会交到奚雷拉尔手里,让他用打字机打出来。蓝纳士这次肯定要受羞辱了。他咬紧牙关,强作镇定,把长官口授的信函一字一字记录下来,然后垂着头,等待长官开释。马贺楚终于把他打发出办公室。蓝纳士如逢大赦,立刻逃到主管那儿。他在接待室苦苦等候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被传唤进去见主管,但不一会儿,他就出来了。

那天下午五点钟,蓝纳士伸手敲了敲马贺楚办公室的门,然后恭恭敬敬站在门口,等待召唤。他手里捏着一沓打好的信函,哆哆嗦嗦,一个劲儿颤抖不停。马贺楚抬起头来,看见蓝纳士眼眶里噙满泪水。

“啊!”马贺楚说,“奚雷拉尔终于加把劲,把我的信全都打好了。”

蓝纳士一声不吭跑到马贺楚办公桌旁,把手里那沓信函放在桌面那块绿色的吸墨纸板上,扑通一声,双膝下跪,整个人趴在地上,双手合十,触摸马贺楚脚上那双油光水亮的皮鞋。

“起来!起来!这些信是奚雷拉尔打的吧?”

“我打的!我打的!”蓝纳士跪伏在地板上铺着的那张破旧的草席上,只管哀哀啜泣起来。

“把你们当人看待,你们就来劲了,开始作怪了。把你们当畜生看待,你们就乖了,趴在地上像狗一样。”

蓝纳士一面啜泣,一面伸出手来不停抚摩擦拭马贺楚的皮鞋。

“从今天起,你愿意帮我打字了?”

蓝纳士伸出额头,一个劲碰撞马贺楚的皮鞋。

“好吧,咱们现在就把这封信给撕掉。在我们这个部门,要想提高办事效率,也只好用这个方法了。”

蓝纳士泪眼汪汪,不停地在马贺楚鞋子上磕头,直到那封信的正副本全都被撕成粉碎,扔进废纸篓,他才站起身来,擦干眼睛,跑出办公室。这一天的工作终于结束了。现在,他跟随满街推推挤挤的人群踏上归途,回到他那套坐落在孟买市玛哈姆区的公寓。一时间,他还不习惯面对这个新世界给他带来的耻辱。他心灵中最敏感最脆弱的部位(他的自尊)被人侵犯了。若不是担心他会一头栽进那个无底深渊,他怎会容忍这种侵犯呢?这是人生中一出小小的悲剧。他已经学会服从,他应该能够存活下来。

类似的悲剧在孟买不断上演着,在无数男人(就是我们在街头看到的那一群群身穿白衣步履轻快的上班族)心中烙下难以磨灭的伤痕。就像世界上每一座城市的上班族,朝九晚五,这些男人每天匆匆出门,匆匆回家。媒体上的广告全都是为这些男人设计的,电车为他们按时行驶,电影海报把目标指向他们。瞧,海报中的女明星,一个个浓妆艳抹,搔首弄姿,争相向这些男人展示她们的豪乳丰臀——她们是古代印度雕像中那些女神的后裔,而这些女神像,跟创造她们的人分开之前,一直代表印度普罗大众内心中那股卑微的悲剧性渴望。

印度社会和它所遭受的亵渎,对身穿意大利式西装、打着英国大学领带的马贺楚来说,也是一个崭新的经历。在东非、英国大学和欧洲待了这么些年,他带着殖民心态回到印度,恍若一个异乡人,难免觉得格格不入。在自己的祖国,马贺楚举目无亲。他只是一个月入六百卢比的人,因此,平日他也只能够跟月入六百卢比的其他人交往。但在这个阶层,像马贺楚这种刻意扬弃阶级标志(食物、种姓和服装)的“外人”,毕竟不多。他很想结婚,而这也是他父母亲的愿望。但他抱着殖民者的心态求亲,眼光未免太高了些。“别打电话来。我们会打过去给你。”“谢谢你对这门亲事感兴趣。等我们把应征者的数据处理完毕,我们会通知你。”“我们并不觉得,月入六百卢比有什么了不起。”最后这句话可是女方家族的长子说的。马贺楚觉得,如果再降低标准,那就只好到乡下找老婆了。就这么样,马贺楚的终身大事一再蹉跎。久了,连他父母亲也灰心了。马贺楚满肚子怨气,但也只能向朋友们发发牢骚。

马立克就是常常听他诉苦的朋友。在印度,马立克也是一个“新鲜人”。身为工程师,他月入一千两百卢比,比马贺楚多一倍,但两人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经常聚在一块儿互吐苦水。他居住在孟买高级住宅区一套设备完善的公寓。以伦敦的标准来衡量,他的日子过得还算可以,但在孟买本地人眼中,他的生活非常优渥奢华,令人艳羡。可他一点也不快乐。能力都不如他的欧洲籍工程师,在印度人经营的公司充当专家顾问,月薪高出他三倍,只因为他们是欧洲人。这就是马立克的遭遇。游子返乡,但在孟买,他却永远是个异乡人,甚至比那帮应聘前来担任客座的欧洲技师,还要像一个外人——印度公司的大门,永远向这些老外敞开。凭马立克的能力,他绝对有资格晋升“管理阶层”,担任初级行政主管,但第一次见面他就告诉我,好几次他向别的公司试探,结果却都碰了一鼻子灰。他是一位工程师,这很好。他从北欧留学回国,那更好。他现在服务于一家有名望的跟欧洲关系密切的印度公司,这更让人刮目相看。然后对方问他:“你有车吗?”马立克没有汽车。事情就这么样吹了。对方甚至还没问起他的家世和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