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达尔湖中的童话屋(第2/8页)

“不住了,”我说,“不住了,把定金还给我吧。我们走,不住这种地方了。”

巴特先生还是闷声不响。我们掉头走下阶梯。就在这当口,亚齐兹出现了。他依旧戴着睡帽,穿着套头毛衣,钻出他那间隐藏在柳荫中的小木屋,一路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穿过花园,朝我们跑过来。他身上那件毛衣斑斑点点,沾着蓝色油漆——原来,这家伙还是个油漆匠呢。仔细一瞧,我们发现他鼻尖上沾着一大块油漆,怪模怪样的。他手里捧着一只马桶水箱,献宝似的,直送到我们面前来。

“两分钟!”他说,“三分钟!马上就装好。”

头上戴着羊毛睡帽、模样酷似白雪公主手下一个矮人的亚齐兹,我们怎么舍得抛弃他呢?

三天后,我们搬进这家旅馆。一切都准备停当。为了赶工,住在花园另一端的人全都拿着扫帚、刷子、锯子和铁锤前来帮忙。桌子已经整修好,用铁钉钉得牢牢的,桌面涂着一层已经开始剥落的蓝漆。一只巨大的电灯泡,顶端覆盖着一个半球形金属灯罩,用一根弯曲的、伸缩自如的支架托着,固定在一块镀铬圆盘上,一团乱麻似的纠缠在一起的电线,把灯泡和插头连接起来。(上回我交代过他们,我需要长度适宜的电线。)这就是我的台灯。我们走进浴室一瞧:马桶的水箱终于装好了。就像一位魔术师,亚齐兹伸手拉了拉马桶的链子——哇塞,水冲出来了。

一箱水冲完后,亚齐兹喜滋滋地告诉我们:“巴特先生说,这家旅馆不是他的,是‘你们’的。”

除了亚齐兹和巴特先生,丽华大饭店还有好几位员工,其中一位是清洁工。这个小伙子成天穿着一身脏兮兮、松垮垮的衣裳。另一位是负责拉客的外务员,叫阿里·穆罕默德。这家伙个头矮小,年纪约莫四十,一张脸苍白得就像死尸,加上他那口凹凸不平的假牙,保证你半夜碰见他会吓一大跳。每天出门拉客,他准会穿上一套印度式蓝条纹礼服(宽大的长裤配上一件没有翻领的外套),穿上鞋子,戴上克什米尔毡帽,随身携带一只装有表链的银表。一天两回,他钻出他那间坐落在花园尽头的小茅屋,把脚踏车扛到“施客啦”游船上,让船夫载着他穿过湖面,经过那一家矗立在水面上的西服店(一间小小的、歪歪斜斜的小木屋),经过一丛丛白杨和垂柳,经过一排排船屋,经过尼赫鲁公园,一路把他送到湖滨的石阶,让他在那儿登岸。然后他骑上脚踏车,沿着湖滨大道,前往游客接待中心。在那儿,阿里·穆罕默德站在门口的树荫里,跟那群聚集在尼赫鲁肖像下的马车夫、船屋主人或他们的员工一块儿拉客。此外,丽华大饭店还有一位厨子,克什米尔人管厨子叫“砍杀妈”。他的年纪比亚齐兹和阿里·穆罕默德大些,身材却挺拔得多。个头虽然矮小,比例却非常匀称,配上他日常穿着的那件长下摆衬衫和那条顶端宽松、底部尖细的长裤,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满高挑的,简直就是玉树临风。(他那双脚长得挺秀气。)这家伙成天闷声不响,仿佛在想心事。可惜,他脸上原本十分端正的五官,全都被他那满肚子的火气扭曲得不成人样。他隔三岔五从厨房里钻出来,站在走廊上,一连好几分钟,只顾呆呆眺望着湖水。他那双赤脚有一下没一下只管敲击着地板。

我们在丽华饭店的第一餐,简直就像一场宗教仪式。餐厅水泥地板铺上老旧的草席,桌上摆着两只小小的塑料桶子,里面插着一束塑料做的长梗雏菊,红、蓝、绿、黄,色彩缤纷煞是好看。“巴特先生买的!”亚齐兹说,“六卢比哦。”他走出去拿汤。过了一会,我们就看见他和阿里·穆罕默德两人,各端着一盘羹汤,钻出小茅屋,蹑手蹑脚,小心翼翼沿着花园小径走回餐厅来。

“保温箱下个礼拜送来。”亚齐兹说。

“保温箱?”

“下个礼拜哦。”他压低嗓门,悄声说。他的口气听起来就像一位脾气很好的护士,正在哄一个被宠坏的、动不动就哭闹的小娃儿。他从肩膀上拿下一条餐巾,四处拍打,把那成群小苍蝇驱赶出餐厅。“没什么。天气有点热,小苍蝇都死了。大苍蝇飞进来,赶走小苍蝇。然后蚊子飞进来,叮咬大苍蝇。然后它们就飞走了。”

我们竟然相信他这套鬼话。他走出餐厅,站在外面那间从楼上凸伸出来的起居室下面。不一会儿,我们就听见他扯起嗓门,凶巴巴地向厨房或路过的人(看来是湖中的居民)大呼小叫,口气跟刚才哄我们时截然不同。透过我们身后的窗子,我们可以看见芦苇、群山、积雪和天空。在我们眼前,亚齐兹头上戴着的那顶睡帽不停晃动——他时不时把头伸进还没装上玻璃的窗框,窥伺我们。此刻,我们置身在一个陌生的异乡,但在湖中这座小小的岛屿上,我们受到妥善的照顾,没人敢伤害我们。一盘一盘佳肴美食,不断从花园尽头那间小茅屋中端送出来。大快朵颐之际,我们哪有工夫去想自身的安全。

看见我们吃得挺开心,亚齐兹也感到很高兴。他扯开嗓门,向厨子呼叫,口气颇为傲慢无礼。厨房里传出抱怨声,紧接着是一阵静默——显然,厨子被亚齐兹的大呼小叫给惹恼了。拖延了老半天,厨子才慢吞吞钻出小茅屋,走进餐厅跟我们见面,身上并没系着围裙,一脸腼腆,羞答答的。他做的菜还能吃吗?晚餐我们想吃什么呢?“喜欢什么样的茶点?小圆面包?喜欢什么样的布丁?浸过葡萄酒的杏仁布丁?乳脂松糕?苹果馅饼?”

白雪公主早已经离开人间,但是,她的烹饪技巧却一直留传在克什米尔湖中的一座岛屿上。

初春时节,早晨一觉醒来,有时你会看到山峰上覆盖着夜里飘落的雪花。湖水清澈冰冷。你看得见成群鱼儿聚集在芦苇丛中或湖床上觅食,就像一群陆地动物,太阳出来时,每一条鱼儿身旁都拖着一条黑影子。随着日出,气温陡然上升,这时穿上毛衣就会觉得很不舒服。淫雨总是跟随热浪而来。每逢下雨,湖中的天气就会突然变得寒冷起来。云层笼罩着群山,有时直逼湖岸,有时飘散进山谷中,一团团,一絮絮。坐落在商羯罗查尔雅山顶、矗立在我们头顶上一千英尺处的寺庙,这会儿隐没在云雾中。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婆罗门僧侣头上戴着毡帽,身上披着红褐色毯子,怀里揣着一只小炭盆,孤零零坐在山顶的寺庙里。风吹过湖面时,苍翠的芦苇摇曳不停。水波粼粼的湖面,再也看不到群山的倒影。湖中一朵朵宛如紫红色碟子的莲花,随风翻卷,旋舞不停。湖上的船只全都躲进避风港。好几艘船驶到旅馆栈桥下,躲避风雨。偶尔,船夫和乘客会上岸来,走进旅馆厨房,讨取一些木炭,装进水烟袋或取暖用的炭盆中(他们把这种柳条编成、涂上泥巴的小火盆,安置在毯子底下)。雨过天晴,湖面又变得一平如镜。